云桑唇角微扬,夹了一块肥美的牛肚放进他碗里:“送给你,你快吃!” 徐正则不为所动:“我问你,你要把我抓回去做什么?” 云桑目光睇过来,咬着木箸,笑一声:“跟我成亲,做我夫婿。” “什么?!”徐正则难以置信。 云桑不再回答,埋头扎进干锅牛瘪里。 ※ 格秀、久秀姐弟所住的村寨名叫“贡里”,并不属于先前格里翁提到的水黎,反而与水黎相去甚远,乃是另一个方向的边陲小村。 危怀风很快也发现了,这里的苗人穿着的并不是彩色的衣服,大多是红色底,应该是苗族里红苗的那一分支。 格秀、久秀家里没有长辈,在家做主的是格秀,因为房屋窄小,腾不出多余的空房,格秀在向岑雪确认她与危怀风是兄妹后,便安排二人住在了吊脚楼内唯一里空房里。 岑雪本来打算拒绝,奈何危怀风病着,夜里很有可能高热复发,总不能让格秀、久秀姐弟帮忙照看,想起以前二人假成亲时也一块同室而眠过,便不再扭捏。 空房不大,原本是堆放杂物的,久秀临时搬来木板箱箧,做成两张床。格秀铺上被褥,又在两张床中间挂上一大张扎染的布帘,隔开两个小空间,岑雪住里头,危怀风住外面。 入夜后,窗户半开,皎洁的月光被夜风吹进来,布帘上泼墨似的扎染纹路起伏晃动,岑雪看在眼里,竟有种看见山川云天向自己奔来的错觉。 “睡了吗?” 走神时,忽然听见危怀风在另一头问,岑雪微微一怔,说道:“没有。” “另一半地图是不是在你身上?” “做什么?” “白天睡多了,现在睡不着,想拿来看看。” 岑雪想了想,道:“可我困了。” 危怀风体贴道:“你睡你的,我看我的,不叨扰你。” 岑雪怎么可能信这个鬼话。当初同意一块来找宝藏时,她提出地图各拿各的,不要混在一块,防的就是再次被他算计。 现在,她孤身一人应对着他,要是乖乖把地图奉上,谁知道他会不会占为己有,溜之大吉。 “地图不在我这儿,在师兄那儿。”岑雪胡诌道。 “不在你这儿啊……”危怀风重复着,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可惜,“那到了月亮山,你我要如何寻宝?” 岑雪不以为然:“找到师兄便是了。” “啧,人生地不熟的,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危怀风语气苦恼,见岑雪不回应,又道,“他要是一个人还好,要是被什么人捉了去,找起来可够呛。” 岑雪微微蹙眉:“谁要捉他?” “苗女呗。” “我师兄又不是林里的兔子,苗女捉他做什么?” “你不知道,这儿的姑娘最喜欢白嫩嫩、水灵灵的中原郎君吗?”危怀风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笑,“你师兄水豆腐似的一个人,跟林里的兔子比起来,可有意思多了。” 岑雪沉默,蓦然间,竟想起危怀风的父母来。听人说,危夫人被危廷俘虏的那一年,才十六岁,两人头一次见面就打了一架,危夫人野猫似的,挠破了危廷的脸。危廷没计较,第二次来时,白壁一样的脸上挂着三条血痂,危夫人看见后,本来要发飙的,突然就心疼起来,心疼完后认真说,下次我再不挠你的脸了。 岑雪小时候见过危廷,知道他是大邺难得的美男,肤色也并非一般武将的那种黑,而是偏冷的一种玉白色。莫非,危夫人当初爱上他,便是因为他是一个“白嫩嫩”、“水灵灵”的中原郎君吗? “怎么,不信?” 神游时,危怀风再次开口,岑雪脱口问:“危夫人和危将军便是这样吗?” 危怀风霎时一静,岑雪后知后觉,赧然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那天在山崖上,危怀风被梦魇纠缠,不住喊着“不要放火”,岑雪知道危夫人与危廷的死乃是他心里一根至深、至尖的刺。这根刺是拔不掉的,她并非有意要提醒他这根刺的存在。 危怀风笑了一笑,隔着布帘,岑雪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莫名感觉他有些温柔。 “你想听他俩的故事?” “……嗯。” “我娘原本是想勾引我爹,诓他放她走的。”夜色静谧,危怀风的声音第一次这样温和,“我娘最开始,并不喜欢白嫩嫩、水灵灵的中原郎君。” 那时候,因为战争,危夫人对汉人抱有一种天然的仇恨。危廷第一次到俘虏营里来看她时,这种仇恨像被油泼过的火,让她想都不想便朝危廷扑了过去。等发现二人武力相较悬殊后,危夫人才开始思考用另一种方式解决问题。 危廷第二次来看她时,脸上带着她挠下的伤,那是大名鼎鼎的铁衣战神第一次被一个女人抓破脸颊。危夫人看着那张被自己挠破的俊脸,心里本是想笑的,念头一转后,偏撇起嘴来,用心疼、懊恼的语气说:“我下次再不挠你的脸了。” 危廷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会儿,派人把她领走。铁甲军里有人抱恙,昏睡不醒,呓语不断,被军医诊断是中了苗人的蛊术。危夫人被危廷领去解蛊。 “凭什么?”危夫人看一眼躺在军帐里的男人,仰头反问危廷。 危廷说:“你救他,我放你走。” 危夫人的眼睛亮起来,再次看向行军床上的男人,男人身材高大,脸型方正,眉毛浓黑,此刻被蛊虫纠缠着,苍白的嘴唇不住抖动。 危夫人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让危廷等人离开。 一刻钟后,危廷等人再次入内,危夫人坐在一旁,手指头上是刚凝固的血孔,行军床上的男人一头热汗,脸色恢复,逐渐苏醒。 “那是我娘在铁甲军里救下的第一个人,也就是我二叔。” “樊参将?” 危怀风“嗯”一声。 岑雪意外,想起上次在危家老宅里碰见樊云兴的事情,内心恍然。 “那后来呢?” “后来,我爹履行承诺,放我娘离开。但我娘没有走,她要求我爹放走俘虏营里的苗人。我爹只答应放一个,她同意了。” 铁甲军里的俘虏营关押着大批的战俘,危夫人作为夜郎圣女,被单独关押,旁边则是战败被掳的夜郎将士。危夫人用自己争取来的机会,换走一名可以回国的夜郎将士,危廷没有反对。 那以后,陆续有从边境回平蛮大本营的铁甲军人出现中蛊的症状,危夫人跟着危廷去给他们解蛊,每一次,都要耗费小半个时辰,到后来甚至更久。 一次,危廷进帐以后,盯着危夫人伤痕累累的手指,道:“你们夜郎圣女解蛊的方式,是否过于残忍?” 危夫人不甚在意地用纱布缠住自己的手指头,歪头谑笑:“怎么,你心疼?” 危廷目光动了动,移开眼。 危夫人走过来,垫脚吹了一下危廷微红的耳根。 危廷低头看下来,目光含着警告,却也只是警告而已。 就这样,危夫人用帮铁甲军人解蛊的方式,为俘虏营里的夜郎将士换取了一个又一个回国的机会,待到要为第三批回营的铁甲军人解蛊时,危夫人的十个手指头已是千疮百孔。 危廷在毡帐前拦下危夫人。 “你不要我救他们了?”危夫人错愕。 “不用你救。” “可我要救我的将士们。” 危廷看着危夫人,很久以后,承诺道:“你留下,我放他们走。” 夜风袭来,月色朦胧的吊脚楼里飘散开淡淡的幽香,不知是来自于哪一种花草。岑雪听完危夫人与危廷的故事,目光凝在眼前那一片云墨似的扎染里,感慨道:“所以,危夫人就和危将军成了亲,后来再也没有回夜郎?” “嗯。” “这么说起来,当初应该是危将军先喜欢上危夫人的?” “谁知道他们俩。” “那,危夫人后悔过吗?” 夜郎圣女终身不能婚嫁,更不能与汉人联姻,危夫人为救下俘虏营里的夜郎士卒,答应危廷留在他身边,代价却是背叛族人,为人诟病,终其一生不能返回故里。 “她不会后悔的。” 危怀风说道,声音里忽然多了一种悲凉的决绝意味,岑雪蓦然想起危夫人在危廷的灵堂里纵火殉情的事,心脏像被什么用力地攫了一下,呼吸紧促。 危夫人看着并不是不堪一击的人,可是那一场自焚殉情里,却带了太多疯狂的、泄愤一般的意味。与其说是一种自毁,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报复。 “怀风哥哥,当年西羌一役,危将军的战败是另有原因的,是吗?”
第39章 做客 (三) 岑雪问完这句话后, 危怀风再次沉默了。 当年,大邺民康物阜,四方太平, 朝廷早已不再需要面对昔日狼烟四起的困境, 正是发展经济的大好时机, 先皇却突然下旨要危廷攻打西羌, 夺回前朝丢失的故土。 危廷以先前战争频发, 劳民伤财, 国家需要休养生息为由婉拒, 被一帮主战的朝臣口诛笔伐,责备他贪恋安稳,不再愿意为先皇效劳。危廷当众反驳:“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不得已而为之。大国, 从来都不是靠打出来的。” 朝堂鸦雀无声,先皇诘道:“若有苏秦、张仪这等谋相,朕自然可以‘上兵伐谋’, 可是朕没有苏秦、张仪,朕只有你, 所以,朕需要你‘不得已而为之’。” 次日,向西羌开战的圣旨下发,危廷率二十万铁甲军出战, 襄王督战。 据说,在先皇的诸多子嗣里, 美名最广、才气最高、为人最受先皇偏爱的,便是这一位襄王。那一战,先皇让襄王督战,用意不凡。朝廷上下猜测,先皇或许并不是想要收复前朝丢失的故土,而是想借危廷的将才,让襄王在西羌一役里立下军功,以便凯旋以后入主东宫。 一时间,朝野流言四起。 可惜,众人并没有等来流言被印证的那一日,而是等来了年轻的襄王的噩耗。 那一日,距离开战不过一月有余,盛京城里风雪茫茫,襄王的尸首被送回皇宫,秀容冰冷,穿着的竟然是危廷的战甲。 旁侧立刻有人揭发,说危廷为诡战取胜,竟然让襄王殿下假扮他,是以让襄王成为众矢之的,惨死于沙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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