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茵儿是告诉你的?” “没有,猜的。”案上的一盏龙井已凉, 徐正则示意春草换茶,泰然说道,“你不想嫁入王府, 可是改变不了师父与王爷的决定,既然在那里无计可施,自然便会来找王懋。” “那你又怎知, 他今日一定不会来?” “因为他不想,也不敢来。” 岑雪微微颦眉:“不敢?” 徐正则说是, 转头望一眼栏杆外渺茫的雨雾,道:“王懋虽为世子,可为人软弱,优柔寡断, 没有王爷十分之一的胆略与魄力。两家联姻不变之事,是王爷亲口承诺的, 他若敢反抗,早便抗了,何必等到这时?再说,因为你二嫁之身,他得以保全那一位怀孕的婢女,若是与你悔婚,便意味着以后要另娶贤妻。为大局着想,王府不见得还会容许那婢女把孩子生下来。” 换句话说,王懋可以保全那爱婢,靠的就是岑雪狼藉的名声,要是以后娶的是另一位名门贵女,那怀孕的爱婢便该按家规惩办,堕胎处置了。 岑雪不齿道:“所以,他是既不想与我成亲,又不敢与我一起抵抗这桩婚事?” “便如你说的,男人牺牲姻缘,不过是牺牲一个正妻的位置,并不妨碍他与心上人花前月下,生儿育女。你们的代价本就不一样,他当然不会是你的盟友。” 岑雪倍感悲哀,想起嫁入庆王府以后的人生,更感觉胸口里膨胀着难以压制的愤懑与不甘。父亲与庆王那里基本是无转圜余地了,如果王懋也不能成为突破口,那她该如何改变联姻的宿命? 难道,这一生就注定要被囚禁在那座陌生的宅邸里,活在他人的厌恶与蔑视下吗? “不过,关于联姻一事,你也不必过分操心。毕竟不想看这门亲事落成的人,并不只有你一个。” 春草送来了刚换的新茶,徐正则手执壶耳,倒了两盏醇香的龙井。岑雪从他话里听出弦外之音,心神微微一振:“师兄是说,父亲的政敌也不想看见我嫁入王府?” “不是。” “那还有谁?” “危怀风。” 岑雪一震,全然没有想到会在这一刻听到危怀风的名字,刹那间脑袋里竟有点发懵,半晌才道:“我已烦不胜烦,师兄就莫要再说笑了。” “你当真以为我在说笑?” 岑雪怔忪,想起与危怀风的那一段关系,有一种不知名的悸动在暗处扩开。 自从夜郎一别后,她与危怀风再无联络,倒是徐正则,因为怀疑来关城外劫宝藏的黑衣人是危夫人派的,所以一直在派人打探危怀风的动态。听说,在他们离开王都不久以后,危怀风便回西陵城了,走时是一主二仆三人,可没几日,便有一大批车队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离开夜郎,顺利进入了危家地界。 徐正则咬定那一大批车队里装载的就是全额宝藏,岑雪半信半疑,后来又听说危怀风放弃了“匡扶庆王”这一假名号,率领铁甲军旧部与四方八寨的人成功守住了朝廷的一次反叛行动,相信有危夫人的辅助,他不需多时便可成为一支与梁王、庆王对峙的势力。 这时候,他会分出心力来阻挠她嫁入庆王府? 岑雪本能就感觉不会,可是念头一起,那些藏匿多时的情愫顿时如疯长的蔓草一般,顷刻间侵占心口。 出发夜郎国前,他便在西陵城官署里问过她,与他和离以后有何打算,这句话真正问的,其实是她往后的姻缘。后来在月亮山别庄,他借着醋劲来与她确定心意,莽撞又霸道地想要撞开她的心,她不是不懂,只是不能回应,所以一次次地提醒他不要忘记彼此的身份与立场。 再后来,他果然不再试图问什么,见她时,笑笑地唤一声“小雪团”,仿佛又变回了小时候那一个神采飞扬的兄长。 他仍然护着她,念着她,可是他们终究不再是小时候的青梅竹马,也不再是危家寨里的假夫妇,他们已回归各自的阵营,在不同的立场里奔波劳累。 这时候的他,还会因为她要与王懋成亲而震动,做出原本不属于他人生计划里的举动吗? 倘若在关城外劫走宝藏的那一批黑衣人的确与危夫人有关,他在西陵城里发展壮大靠的是危夫人,那么他应该早便做好与她决裂的准备,既然如此,他还可能在这种时候来帮她吗? 岑雪心乱如麻。 “虽然这话我不该说,但你若真想从这场联姻里脱身,唯一能走的路,大概便是危怀风那儿。” 岑雪有心压下心里的妄念,偏徐正则一再提及,像是蛊惑。岑雪愕然道:“师兄这是在做什么,难不成,是要我投靠危怀风吗?” 徐正则不语,不语便是默认。岑雪心潮澎湃,努力在混乱的纠结里寻回理智:“他先前假借王爷的名号举义,便已惹得王爷不快,如今过河拆桥,独占西陵,企图与王爷共争天下,更被王爷视为眼中钉。我若是投靠他,岂不是要与父亲、与家族决裂?来日双方交战,一决生死的时候,我又该如何自处?” 岑雪所言不假,如果投靠是那么简单的事,便不会有那么多豪族在梁王篡位以后被连根拔起。这是比她寻找宝藏更彻底的豪赌,一旦下错赌注,便是万劫不复。 “昨日前线传来消息,说是危怀风在西陵城拥护了一人上位,宣称要以危家铁甲军扶持此人登上皇位。此事你可知晓?” “他拥护了别人?”岑雪委实大愕,原本的思绪一下被打乱开来。按照设想,危怀风既然不愿意与庆王为伍,又要与盛京城里的那一位对抗,多半是想打算自立为王。况且后来又有危夫人这个夜郎国主相助,危怀风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不称霸的可能,他竟然要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利与地位,扶持旁人逐鹿天下? “对。” “何人?” “原先皇幼子,襄王胞弟,九皇子殿下。” “九皇子?” 岑雪更疑惑,想起这九皇子乃是何人后,胸口蓦地一震:“当年西羌一役后,在神龙殿前跪了七天七夜,恳求先皇彻查战败一案的九皇子?” 徐正则点头,补充:“不过准确来说,现在应该是庶人王玠。” 岑雪哑然。 当年西羌事发后,襄王身陨,危家覆灭,那位名为王玠的九皇子在神龙殿前跪了七天以后,便消失在了一场场关于声讨危廷的洪流里。据说,因为触怒先皇,原本可以在下一年封王的王玠被冷落了很久。又据说,因为整日饮酒作乐,放浪形骸,王玠被人多次弹劾藐视宫规,□□内闱,在先皇心里的地位一落千丈。还据说,一次在千秋节大典上,王玠不顾礼法,酩酊以后,公然在筵席上狂殴岐王,被先皇怒斥不配为皇室子孙。次日,王玠酒醒,来到先皇跟前跪下,自请被废,成为了大邺有史以来第一个被贬为庶人的皇子。 关于王玠的传说与评价有许多,有人说,他因为神龙殿一事对先皇怀恨在心,所以后来屡触逆鳞;有人说,他其实是被兄长排挤,屡遭诬告,是以才会黯然离宫;也有人说,他根本就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又或者是个不识时务的蠢货,不然,谁会放着泼天的富贵不要,自甘堕落成一介废人? 但无论如何,所有的声音都到此为止了,关于那位自小与襄王一起长大的九皇子的故事,终结于一纸废黜诏书。至于被废以后他流落何方,是何模样,世上再无一人关心,也再无一人提及。 “危怀风竟然要扶持他上位……”岑雪震惊,思及危怀风造反的缘由,猛然顿悟,“他是要借王玠的身份,为危家翻案?” 其实,从危怀风执意不愿效忠庆王,又要造梁王的反这两点,便可大概推测出当年西羌一役,庆、梁二王都是幕后始作俑者。现今,危怀风放弃称霸天下的机会,扶持一个被人遗忘的皇嗣与庆王、梁王相争,除为危家翻案,为危廷报仇正名以外,岑雪想不到其他理由。 对此,徐正则并不否认,分析道:“王玠虽然一无所有,但毕竟是先皇子嗣。倘若危怀风对外公开当年西羌一役的真相,把襄王与危廷之死归咎于梁、庆二王,天下人心必然大乱。乱世之中,人心所向,众望所归,何况除此以外,他还有名声赫赫的铁甲军与夜郎国。这一战,王爷的劲敌并非是盛京城里的那一位,而是危怀风。” 岑雪了然,世人心里皆有一把尺,默默衡量着是非曲直。便如古话所言:“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危怀风扶持的,并不仅仅是一位被世人遗忘的皇嗣,更是被历史掩埋了十年的正义与公道。 “所以,师兄想要我与危怀风结盟?” “天下未定,瞬息万变。我只是想说,师父把一切赌注押在王爷身上,未必是一件好事。” “可我若是投奔西陵城,父亲与岑家必然会失去王爷的信任。” “那若你是被迫呢?” 岑雪一震,旋即明白过来,徐正则是要她与危怀风暗中联络,指使危怀风赶在服阙以前掳走她。这样一来,岑家不必背负变节的罪名,还能在危怀风的阵营里押上一注。届时,无论是庆王问鼎天下,还是危怀风成功夺位,岑家都有机会免于祸患。 当然,前提必须是岑家与西羌一役无关。 “危家的事,父亲不在其中?”岑雪问道。 “应该不在,”徐正则回答,以他对岑元柏与庆王的了解,那个敏感的时期,他二人不会有这样机密的合作,“你若不信,可以去找师父要一个答案。” 提起这一茬,岑雪语调悲哀:“我要过,他不愿意告诉我那件事的幕后凶手究竟是谁,说是朝堂之上只有输赢,没有对错。” 徐正则笑而不语。 岑雪不由抬眸:“师兄也认为,那件事只有输赢,没有对错吗?”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襟怀坦白,光风霁月。有的人可以有对错,有的人,只能有输赢。” “我不是问人,我是问事。” 徐正则沉默少顷后,说道:“以前只有输赢,以后会有对错。”说着,举盏补充,“如果他能赢的话。” 岑雪默然不语。 一盏茶后,栏杆外的微弱天光已尽数熄灭,黑沉沉的夜幕压下来,湮没了潇潇雨声。徐正则望一眼灯火绵延的栏杆外,起身。 “雨停了,回家吧。”
第68章 回府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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