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元柏面色不改,仍是喜怒难辨,语气莫测:“我说,没让你跪。” 底下二人一瞬间感受到莫大的压力,心里攒着许多话,偏偏在这无形的压迫感下,难以开口。岑元柏接着对徐正则下令:“出去。” 徐正则没动,岑雪低声说道:“师兄先出去吧。” 徐正则脸色难看,良久后,起身往外。岑元柏在上首的交椅坐下,待房门关上以后,慢悠悠开口:“西陵城那边盛传,说你已与危家后人危怀风成亲,并要招揽他入庆王麾下,与我一起谋事。此事是真是假?” “确有其事。” 岑元柏默然不语,岑雪解释道:“离开丹阳城后,我与师兄分头行动,他负责查清楚藏宝图的来源,我负责找回危家的那一把鸳鸯刀。为方便行事,我与他签订契书,假成亲三个月,各取所需,期满和离。” 说着,岑雪从怀里取出两份提前准备妥当的文书,双手奉上:“这是假成亲契书与和离书,请爹爹过目。” 岑元柏看那两物一眼,并不取,只是问:“你有千百种办法找刀,为何要选这一种?” 岑雪不答。 岑元柏语气冷然:“你不想嫁入王府?” 岑雪眼圈一潮:“是。” “你以为这样做,便可以自毁名节,让王爷取消这一门婚事?” “是。” “那你可知,为这一门婚事,岑家上下做了多少牺牲与努力?十年前,王爷亲自来府上下聘,若非为你母亲服丧,你早便该是王爷的儿媳。如今,你在外以庆王准儿媳的身份另嫁他人,可知在世人看来,是何等不敬不义之举?” 厅堂里鸦雀无声,青烟在神龛前缭绕,散开淡淡麝香,岑雪如鲠在喉。如果不是因为那一批宝藏被劫,她这个时候可以有底气抬起头来,告诉父亲她不想嫁入王府的真实原因,可以顺便提一提她想要凭借才智来为家族做事出力的想法。可是现在,她一无所有,声名狼藉,赌输了一切资本,没有任何资格说一声“不”。 “女儿愚钝,愿受责罚。”岑雪压下所有的辛酸与委屈,叩首一拜。 “你不是愚钝,是太聪明,太自负。人一旦自负,便会作茧自缚,事与愿违。这个道理,我教过你的。” 岑雪羞愧无地。 岑元柏沉默少顷,移开眼道:“你师兄在来信里说,这次夜郎之行并非一无所获,有重要情报上报,说事关天下战局,或可抵宝藏被劫之罪?” “是,”岑雪承认,想起危家的秘密,挣扎一会儿才道,“当年危家获罪后,危夫人在灵堂里纵火自焚,世人皆以为她是为危将军殉情,其实她并没有死,只是假借纵火逃出了西陵城。” “她逃去了夜郎?” “对,她并不是夜郎圣女,而是昔日被俘虏的王女殿下,如今的夜郎国主。” “难怪。” 岑雪抬头,发现父亲的脸色竟不震惊,至多只是有一些意外,至于那声“难怪”里藏着的讯息就更多,像是早便发现蛛丝马迹,这一刻不过是从怀疑到确信。 “宝藏被劫一事,是她做的?”短暂沉默后,岑元柏问起最关键的问题。 岑雪再次低头:“师兄说,是。” “他说是。”岑元柏眼神审度,敏锐地觉出异样,“那你怎么说?” 岑雪抿唇:“我们是在关城外被劫的,劫车的是一批身佩银饰的黑衣人,从外形上看,的确像是夜郎人,可是他们所用的弩箭上刻有饕餮徽标。夜郎国内的图腾以蝴蝶或牛羊、花草为多,饕餮是上古凶兽,应是中原人崇尚的图腾。” “你的意思是,派去劫车的黑衣人与中原势力有关?”这一点,着实让岑元柏讶异,要知道鸳鸯刀里藏有宝藏一事,除庆王与他以外,应该没有第三方知晓。 岑雪不敢断言,如今天下纷乱,庆王有元龙、玄雀等诸多支暗卫,梁王麾下亦豢养有各种各样的组织,再往远处说,各大造反派里,都聚集着一大帮江湖能人,五花八门的名号多得数不过来,要想凭一个饕餮图腾找出幕后凶手,无异于大海捞针。 “正则的信里并没有提及这一点。”岑元柏忽然道。 岑雪从怀里取出一支断箭,放在地砖上,说道:“师兄说,有些事不方便在信上提及,要我回来后再禀告。这是射中在师兄身上的箭,爹爹可以看一眼箭镞上的徽标。” 岑元柏看那箭一眼,没有动作,只是问:“他受伤了?” “嗯。” 上首沉默,许久以后,岑元柏才起身,捡起地上的断箭,翻转一看,箭镞上的确刻有饕餮。他又拿过岑雪手里的契书与和离书,看完以后,放在交椅旁的案几上。 岑雪趁势道:“我能问爹爹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当年西羌一役,究竟是如何败的?” 岑元柏眼神在暗处一变,显然意外于岑雪的提问,然而只是一瞬,他语气恢复平静:“为何问这个?” “危夫人借殉情逃回夜郎夺取王位,背后必有原因。当年西羌一役,危家是被陷害的,是吗?”岑雪抬起头,试图分辨父亲脸上的神色。 岑元柏回答很快:“对。” 岑雪一震,不曾想到答案这样确切。 “是谁?” “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 “因为朝堂之争,不论对错,只有输赢。胜者功成名就,败者身废名裂,所谓成王败寇,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可是事有善恶,人有廉耻,人生在世,怎可只认‘成败’‘输赢’?”岑雪难以接受,瞪大眼眸。 岑元柏看过来,目光沉静而冷酷:“可是人生在世,岂有一个‘只’字?” 岑雪一窒。 岑元柏知道她心怀不忿,或是出于对正义的维护,或是出于对危家的同情。太正直、太善良、太容易把书里宣扬的那一套仁义礼智信当真,这是少年人常有的毛病。 可是世道不是书里宣扬的那样,官场更是风波诡谲,大浪一卷,没有人能衣衫齐整。今日,她在这里与他争论人不能只争输赢,来日便会明白,人这一生,多的是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多的是举棋难定、进退维谷……若不能赢,便意味着像危家一样,天塌地裂,任人构陷。 平复稍许后,岑元柏问起另一件事:“你与危怀风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可有逾矩?” 岑雪尚且错愕于父亲的态度,听见这一问,知道是在问自己与危怀风是否清白,神色微变:“没有。” 岑元柏点头,说道:“假成亲一事,你师兄先前已传信告知于我,我也已尽数禀报王爷。王爷赏识你的一片赤诚忠心,夸赞你临危不惧,行事不拘小节,是能担大任之人,并不打算取消婚事。” 岑雪大震,满脸难以置信。 岑元柏接着道:“上个月,世子的那名爱婢被诊出怀有身孕,原本是打算处理掉的,但是世子力保。王爷说,王府里人丁少薄,况且大乱之时,正需要一些喜事相冲,所以希望你不要介怀,届时孩子生下来,可以记在你的名下。” 岑雪大脑里轰然作响! 王懋有一名爱婢的事,她是很早以前便知道的,据说,那名婢女从小便跟在王懋身旁,与他感情很是深厚。上次与王懋见面时,他也在交谈里毫不避讳地提及了他与那名婢女的感情,并说以后必定是要抬那名婢女为妾的,希望岑雪能接纳。 岑雪那时没说什么,只是心里翻江倒海,堵着一大股说不出的滋味。想是看她神色不对,王懋接着又说,他虽然与那婢女有情,但并不会做出在婚前与其孕育子女一事,他的头一个孩子,一定是与岑雪生的,这一点,岑雪大可放心。 念及此,脑海里那一声轰鸣越发刺耳,岑雪深吸一口气后,努力平复:“这是王爷不打算取消婚事的条件?” “对。” “爹爹答应了?” “对。” 岑雪苦笑,笑着,眼泪却掉下来,她很快抬手抹掉了,不甘心道:“这一门婚事对爹爹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重要。”岑元柏直言不讳,“岑家必须与王府联姻,必须辅佐王爷夺得天下,这一点,任何人都不能阻止。” “可是岑家女儿并非我一个,辅佐王爷夺得天下的办法,也不仅仅只是联姻。” “能与世子相配的岑家女,只你一个。辅佐王爷夺得天下的其他办法,与你无关。”岑元柏理智而无情,“你要做的,就是联姻。” 岑雪悲愤交集,抬高头,泪眼望着面前的人:“我在西陵城与危怀风成亲一事,早晚天下皆知,王爷与世子今日不计较,不过是因为需要父亲的鼎力支持,并非发自内心赏识于我。爹爹有想过,嫁入王府以后,我会面临怎样的处境吗?” 王懋并不爱她,发生这件事情以后,只会更鄙薄她、厌恶她。至于庆王的那所谓赏识,就更是个一戳便破的谎言,待她嫁入王府,成为名义上的世子夫人,背地里的失贞贱妇时,等待着她的该是何等残酷与煎熬的人生! “你既然知晓这一条路会更难走,当初又何必自作聪明?”岑元柏反问,显然是想过。 岑雪哑然,扯唇一笑后,泪珠掉落下来:“因为我以为,与联姻相比,爹爹会更看重我。” 岑元柏眼神隐忍,不再回应这一句,良久以后,他拿起案几上的物件,往外走时,唤来三名脸生的青衣妇人。 “先跟嬷嬷们走一趟吧。”岑元柏说道,“我是你的父亲,无论如何,你都还有我。” 岑雪含泪不语。 那三名妇人走上来,搀扶着岑雪离开。岑雪膝盖已发麻,被扶回外面一间厢房里坐下以后,一名妇人忽然后退一步,向她行了个礼。 “姑娘,冒犯了。” 岑雪不明所以,突然被另外两个妇人钳住肩膀手臂大腿,前面那妇人则把她的裙琚一掀,手往底下探。岑雪惨然失色,大叫着“你们要做什么”,然而越是挣扎,越被妇人们按得动弹不得。 不久后,一名妇人从厢房出来,对院里的岑元柏规矩行一礼,微笑道:“回禀大人,令爱仍是完璧之身,可见是个自尊自重、有勇有谋的好女郎。能有这样的女郎做儿媳,王妃必然会高兴的。” 岑元柏面色阴沉,手一抬,示意身旁扈从拿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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