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殿下是陛下的刀,受陛下所指。” 答非所问,魏帝抬起了粗粝的大掌,厚茧正褪着一层层的死皮,他说得更直白了,“朕老了挥不动了,这把刀如今也不听使唤了。” 阿史那尔心中一震,斟酌道:“陛下说笑了,刀不听使唤,比破铜烂铁不如,不见天日是它永远的宿命,四殿下的一切都是您赋予的,他又怎会怎敢违背您的意志?” 听了这话,魏帝却并没有真正痛快起来,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狠厉肃杀,“朕今日是当真动了杀心,太子若是能有他一半,朕也不会选择跟南唐和谈了。” 这话没头没脑,若是常人定然听得一头雾水,但阿史那尔却明白得紧。 按照魏帝的性子,在太子跟三殿下妄图抢夺那个女人的时候,那瑶华公主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和谈算什么?十三个州府的嫁妆已经到手,南唐那群软蛋还敢为了个公主跟北魏翻脸?甚至最好是翻脸,魏帝老骥伏枥,要不是不想四殿下在军中的威望更高,只怕打到东都也绝不手软。 可惜他钦定花大心思培养的太子并非是个能开疆扩土的明君,打过去也守不住,不若趁着联姻再磨砺两年,再扶植一下羽翼。 铁血帝王也有慈父心肠,阿史那尔是明白这些心思的,宽慰道:“太子殿下会明白您的苦心的。” 听了这句,魏帝忍不住冷哼出声,“呵,他现在只怕正生气朕出尔反尔没有让他纳了那女人呢,看看他,堂堂太子竟然跟胞弟抢女人,帝王权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有哪一点像朕?!” 他年少御极,一心大业,女人对他而言不过是华服点缀,可有可无,偏偏他寄予厚望的太子一点不像他,倒是那个狼崽子,有几分他年轻时的狠辣。 尽管已经跟了魏帝多年,太子如何也不是他一个臣子可以评价的,阿史那尔转移话题道:“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瑶华公主?” 魏帝指尖敲击着腰间的金玉大带,发出“叮叮”的声响:那罗延说得没错,那女子确实娇媚,他倒不惧自己心性不坚,只是前朝不是没有例子,留在宫里多少是个祸事,没有必要。 杀又杀不得,留也留不得,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 宫宴之后,使臣们回到驿馆才发现公主的一应用具被搬到了宫中,瑶华公主被请留于棠梨宫,魏帝虽未明确册封,但棠梨宫乃宫妃之所,这意思颇值得玩味。 总不能一直不给个准话,相信差不多就是这两日了,不管是魏帝还是太子拓跋赫,使臣们均盼着公主能用尽一切法子,成功上位,将盟约踩实。 宫人侍婢们步履轻快的收拾着装饰着,以期以最美的姿态迎接帝王,沉寂已久的宫殿忽然变得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阮阮任她们拆卸着发髻,默默看着铜镜里的云鬓花颜,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多一点。 榻还未坐暖,外间倏地传来一阵喧哗,殿门被轰然推开,来的不是魏帝,而是宫廷禁卫与传旨大监。
第4章 ◎既对我感兴趣,不若亲自来问本人。◎ 自魏帝亲自宣布瑶华公主入主棠梨宫始,到宣旨大监传旨命瑶华公主去伽蓝寺为两国祈福止,棠梨宫的风光只持续了三个时辰,连宫殿里的榻都还未坐暖。 北魏尚佛,有大大小小的庙宇佛寺百八十所,而伽蓝寺不仅是其中的第一大寺,也是皇家唯一的寺庙,位置坐落在邺城郊的南山上,因得靠近围场行宫,非外人可以踏入,风景秀美,十分清净。 瑶华公主身份特殊,又是代表皇帝前往佛寺祈福,禁卫护着她们到寺之时,住持昙摩大师领着僧尼在山门接待。 这伽蓝寺后院里的沙弥尼,多的是皇族宗室以各种名义打发过来的,或祈福或清修等等,还未听说被送过来的有谁后来被接回去了的。 所以为两国祈福说起来好听,但谁都知道这瑶华公主呀很有可能回不去了,一来陛下未曾说祈福何时结束,二来陛下甚至未曾去过棠梨宫留宿,两人算是半分情分也无,这上佛寺一待,谁还能再想得起来? 而且若两国盟约终止,这样的身份只怕是麻烦得紧,因此住持大师自觉礼数尽到了就可,并不想有什么深入的接触,在前寺礼拜了之后,一路穿过甬道,将人带往后寺的禅房安顿好,留下两个沙弥尼,便借口去正院处理寺务离开了。 禅院不大,在后院东北角最僻静处,院中一颗硕大的菩提树,将整个小院笼罩了起来,独立且隐蔽,不会轻易有外人打扰到,但因此去正院做早晚课,也要格外远一些。 寺院不宜喧闹,祈福也讲究清苦,这次跟来伺候的拢共只三人,绛珠青芜是原本从南唐就跟着她的,另还有一个在魏宫里待了多年嬷嬷,不太爱说话,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 禅院应该一直有人在打扫,虽则古朴空旷了一些,但五脏俱全,常嬷嬷收拾大件,青芜与绛珠安顿行李,阮阮准备熟悉下环境,也算是散心,随意的在院子里走着。 柴门微掩,庭院深深,草木葳蕤恣意,因得前几日下了雨,青石板与角落的石桌椅上干枯的苔又回了些绿。 “看你们这斑驳的样子,跟我也没什么不同,光是活着就已经耗光了所有力气,”阮阮食指抚过石桌上交错的刻痕,唇角带了抹轻嘲,“只你们明年定是还能再繁密起来,我却不一定了。” 时已近秋,不知哪儿来的菩提树冠盖甚伟,硕大的树冠自院墙探了进来,几乎遮住了小半院子,菩提树的叶子虽然还青着,毕竟不如春秋时碧绿,偶尔也会被吹落下来,褐色的小小须状树根垂垂落了下来,分支都这么粗,树的主根难以想象会有多大,想来已经很有些年头。 禅院静谧,对这未来的住处,还算是有几分满意,连日来的提心吊胆与心力交瘁总算被冲淡了些。 菩提树原本应该是生长在遥远的南方,不管是在南唐还是北魏都很罕见,这颗能长得这么大她觉得着实有些奇怪,想来已经有许多年头,她探身想往院墙外瞧,可惜矮了些什么也看不见。 “你还有心赏树,若我是你,首先看的是脉管上的蜘蛛痣已经走到哪儿了。” 这个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阮阮菱唇微抿,话不自觉也带了些情绪,“看了又如何?你们就会把解药给我吗?” 绛珠当然不会,毕竟这也不是她说了算,“你知道的,我没有解药,解药只能你自己挣,距离上次服药已经过了这些时日,你的蜘蛛痣定是又开始蔓延了。” 那嗜骨穿心的疼痛仿佛就在昨日,原本不用伺候老男人的微小愉悦很快消了失,阮阮顶着细密的疼,曲臂将袖口捋了上去,用于遮挡的贵妃镯被缓缓褪了下来。 莹白纤细的皓腕之上,一粒红豆般大小的蜘蛛痣异常显眼,上次还在尺脉下方寸许,就这么些时日已经到了尺关中间。 她似笑非笑看向绛珠,贝齿在细碎的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何必多此一举?就算没有这药,我还不是会乖乖任你们摆布。” 绛珠一直知道她生得美,平日里也有心防备,可是此时当她就这么柔柔的朝她笑着,她竟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什么特别对不起她的事情。 不敢正视阮阮潋滟的双眸,她心虚地将目光半移了开,“你知道的,我只是个传话的奴婢,说的也做不得什么数。” 说罢,绛珠抿了抿唇,自袖间拿了个玉瓶出来,递了上去,“这是上次拿到的,还是你去到魏帝身边的奖励,按理说早就到日子了,那边却一直未送下次的解药来,所以我给你拖延了两日,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先吃吧。” 阮阮毫不犹豫接了过来,一口吞了下去。 绛珠又道:“我猜着可能是因为你被送来了佛寺,一个没有用处的人,他们是不会手下留情的,我的建议是你最好想办法尽快回到宫里。”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魏帝要是那么好糊弄的,她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阮阮心里明白,两人接触了这么一路,绛珠确实算好说话的,但那是在跟南唐无关的时候,只要涉及到南唐,她是一点都不会心软,也不知她有什么把柄被人捏在手上,以后定要慢慢打听清楚,若能将她拉到一边,行事或许会方便许多。 看着手中的小绿瓶,阮阮有些出神:回宫没那么容易,绛珠能警告她,说明她来伽蓝寺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就算到时候真能拿到解药,只怕时间也有些晚,不想先遭罪的话最好是将她们给稳住,让她们认为她还有用,可是该拿什么做筹码? 确实得想个办法,不仅是那嗜骨挠心的滋味,还有被人控制的感觉,她真是受够了。 假装服下药,她将小绿瓶扔回给了绛珠,趁人不注意,又偷偷将方才的药丸吐了出来藏入袖中。 绛珠也有心事,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她有心想再多提点两句,不巧有个小沙弥尼提了食盒进到院来,她不好再继续,只好退到了一边。 小沙弥尼上前问安之后,眼见禅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而公主娘娘还站在外头,她犹豫着将食盒是放在禅房的矮炕上还是院里的石桌上。 师父交代的话不能不说,又怕这位宫里来的娘娘怪罪,站在那里一时间看着颇有些为难。 阮阮打小见惯了拜高踩低横眉冷对,对于小沙弥尼的犹豫感到有几分新奇,于是给身后递了个眼神,绛珠赶紧将食盒接了过去。 看她仍旧犹犹豫豫,阮阮柳眉微挑,“可还有事?” 小沙弥尼还从未见过生得如此好看之人,天上的仙姑大抵如是,寺庙生活清苦,接下来要说的话一时间竟让她有些开不了口了,但是想到师父的交代...... 她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还不会拐弯抹角的委婉,只能硬着头皮道:“娘娘,师父交代,您是代天子祈福,既是祈福,以后您与婢女也需得跟寺里的弟子一般,早晚课以及诵经抄写不得放松,还有就是寺里僧人无尊卑,需苦行,小尼们不方便进出贵人屋室,往后三餐需得您院里自去斋堂亲取,其余诸多杂事亦是如此。” 小沙弥尼的声音越说越小,娘娘生得如此好看,即使她说了这些话,也没在她脸上看出任何异样,一时间她松了口气,可还没喘匀,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声“砰”吓了一跳。 “小尼姑,你也知道娘娘是代天子祈福,若天子当真降临,你们寺里还敢如此怠慢并诸多要求么?”绛珠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一张粉面含霜,不客气将食盒搁在了石桌上,冷笑着反问。 她出自南唐宫廷,虽则只是个女官,到底是有些傲气在的,更何况阮阮不管怎么说也南唐皇帝亲封的瑶华公主,没想到到了北魏连个小尼姑都能欺负她们,心里着实不能接受。 被这么一刺,小沙弥尼紧张起来,小脸一时间变得煞白,求救般看向那天仙似的女子,“非......非也,公主娘娘,实在是有例在先,伽蓝寺并无半点不敬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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