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不信一个座像当真有这本事,或许不是死而复生,而是她压根就没有死,再借着菩萨的名义故弄玄虚,好处么?显而易见,昙予那老尼姑被处置了,有“菩萨”庇佑,美名远扬,她现在不仅不用再去法堂做早晚课,寺里的执事们也不敢再为难她,自由许多不说,还有舆论优势,祈福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拓跋纮唇角微扬,当初她能为了勾搭上别人转头卖了他,如今审时借势,倒确实是她能做出来的,也是因此,他才借口镇宅将这尊菩萨座像挪了过来。 为了证实这个猜测,他缓缓绕着佛像转了一圈,最后目光定在了那净透明澈的玉净瓶上,当时他是亲眼见着这小小的玉瓶溢出的水滴滴在她身上的,要是有问题,这玄机定然跟这瓶子脱不了干系。 可是自外观上看,玉净瓶没有任何瑕疵,瓶身线条流畅,洁白光滑,因得是塑像,瓶身并不能被取下来,几乎没有任何动手脚的地方,因为为了防止瓶身藏污纳垢,这玉净瓶并非是个密封的容器,在它的底部,是有一个指头般粗的小孔的,供日常清洁,若是事先在这里面装上水,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随时会漏掉,而且也不可能缓慢的一滴一滴的滴落下来。 她怎么做到的? 拓跋纮茕茕孑立,昂首深思,却无可解,他的轮廓分明,眉峰棱角清晰,平日里像离群的孤狼,看着颇有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凌厉,可此时昏黄的宫灯打在他的额角眉梢,整个人竟添了几许难得的柔和。 躲在琼花树丛后的冯品柔一时胆子大了起来,嫌弃花树碍眼,悄悄挪了挪位置,方便找个最佳观赏位置,不料却踩到了一截枯枝,发出“咔嚓”一声。 拓跋纮目光如隼,倏地看向花丛,“来人。” “别!纮哥哥,是我。”冯品柔缩了缩脖子,赶紧硬着头皮站了出来,有些委屈巴巴又有些期待地看向他。 一见是她,拓跋纮脸色稍霁,但很快又沉了下来,长腿几步跨出了殿门,立在檐下,“半夜三更的,你不在邺城,为何会在此处?皇后跟郡公可曾知晓?” 冯品柔垂首,小声支吾道:“姑姑......跟爹爹,我给他们留了口信,应该......应该有看见吧,不过......那信纸薄薄的,若是被风吹走了没看见......也是有可能的。” 听她这口气,拓跋纮立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会信她当真留了什么口信才怪,他侧首就唤人,“来人。” “纮哥哥,别!”冯品柔赶紧跳了起来,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半是撒娇半是威胁,“人家好不容易才来了行宫,你也知道是半夜三更的,难道你就准备这样把我打包送回邺城去?” 拓跋纮垂眸,目光落在她紧紧攀着的手臂上面,语调是一如既往的凉薄,“不然呢?” 不然呢? 听得这淡淡的一句,冯品柔心都碎了,她辛辛苦苦,不惜装成太子的婢女才得以混进行宫,这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就为了见他一面,谁知道他问都不问一句竟然就这么要赶她回去? 她越想越憋气,嘴巴委委屈屈都快抿上天了,看他目光凉凉落在手臂上,想到他向来不喜人亲近,尽管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缓缓松了开,“纮哥哥,我......我不是故意的。” “就是......就是......” 她再口无遮拦,也毕竟是个女孩子,真话说不出口,她飞快地想着借口,“秋猎在即,你也知道我向来不善骑射,若是不提前来熟悉一下场地,到时候又要输了,我可不想再让姗卓她们笑话我了!” 说罢,双手叉腰跺了跺脚,一副不甘心的模样。 北魏尚武,无论男女均是个中好手,楼姗卓是百威将军的独女,骑射在邺城的贵女圈里数一数二,冯品柔处处要强,什么都想做到最好,大出风头的围猎自然也不例外,两人明里暗里的较劲,不睦已久。 拓跋纮对这些女儿家的争斗并没有兴趣,闻言忍不住抚额,“就为了这?行宫现在到处都在修整,吃不好睡不好的,你住得惯?” 听他口气松了下来,冯品柔开心得不行,差点没脱口而出‘只要有你在,再苦再累我都能坚持下来’,可是想到这话有些不太合适,于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你都住得惯,我为什么住不惯?” 听得这话,拓跋纮睇了眼小姑娘,冯氏四世三公,冯品柔又是这一代郡公的独女,打小金尊玉贵的长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以说她的小日子比起公主也不差什么,而他虽是皇子,却打小在佛寺长大,后来行军在外,也没那么多讲究,什么地方没有睡过吃过,可以说他现在的地位,都是累累白骨堆砌起来的。 冯品柔也知方才自己说大话了,可又不好意思收回去,思来想去她又找了个理由,“好吧,我实话实说了,不仅仅是因为不想在围猎输给珊卓,还有一件事......” 她深吸一口气,偷偷打量着他的神情,“你也知道我事事不愿屈于人后,骑射就不说了,我自认向来擅长书画舞蹈的,上次宫宴上,看那瑶华公主一舞,我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行宫距离伽蓝寺后山不远,我没事儿也想去找人讨教讨教。” 她没记错的话,当时宴上那些男人,包括太子几个,眼珠子就差落人身上了,他虽然以瑶华公主“狐媚惑主”的名义请求处死她,可是这是不是也变相的承认了那瑶华公主的美貌?她还从没有见过他如此针对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出于直觉,就忽然很想打探一些他的想法。 拓跋纮几息无语,侧身看向檐下悬挂的涯玲,“那些不过奇技淫巧罢了,你是我大魏最尊贵的郡主,她一南唐和亲的公主,弃子一枚,想活命当然要极尽讨好取悦之能事,你如何要与她相比?” “那你被她取悦到了吗?”他话音才落,她就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 拓跋纮挑眉,棱角分明的眉峰带了些凌厉,眼含不耐。 问完本就觉得有些唐突,被他这么一瞧,冯品柔更是心虚,于是婉转着解释:“我的意思是......陛下......陛下不是看了她的舞蹈之后当场就让她入主棠梨宫么,虽然后来不知为何让她来了佛寺,但当时明显是意动的,连向来不仅女色的陛下都尚且如此,我就想着你成天跟个孤狼似的,就......有些好奇到底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入你的眼睛?” 拓跋纮闻言,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一双幽蓝的眸子原本深不见底波澜不惊,此时却划过一抹轻嘲。 并不打算跟她多聊,正好侍女们已经到了,他当即安排道:“带郡主去明月阁休息,明日一早便送她回邺城。” 说罢,也不再多言,头也不回往后殿而去。 侍女们赶紧恭敬上前,“郡主,奴婢们伺候您回明月阁歇息。” 冯品柔是万万没想到,她都说了这么多理由了他还是不同意,她也知他的脾气容不得忤逆,只好不情不愿跟着侍婢们走了。 翌日一早,原本是要送她回邺城的,没想到自宫里来了密旨。 冯皇后不仅准允冯品柔逗留此处,还明里暗里叮嘱他要好生提点她的骑射功夫。 得了这旨意,冯品柔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天天追在拓跋纮身后,但她不敢无理取闹,只是想等他不忙的时候再请他陪她一起,偏他着实忙碌,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 没想到第三日的时候,他竟然主动说要带她去围猎场,她不疑有他,赶紧收拾了东西美滋滋跟上。 * 菩提斋在伽蓝寺后山东北角,离正院距离颇远,太子拓跋赫金尊玉贵,还未曾行过如此狭窄潮湿的甬道,内侍们一路战战兢兢的引着他往前,穿过甬道后是青石板路,虽则两侧风景开阔了些,但是依旧苔痕遍布。 厚底描金的朝纹云靴上潮泥斑斑,内侍们还有些担心素来矜贵的太子会发脾气,好在他一路行来,并未多说什么,眼角眉梢甚至还带了丝风发的意气。 寺里今日难得竟送来了沉香木,熏炉里终于不再是那呛人的劣质熏香与香火味,青芜深吸了一口这清浅却绵淳的味道,忍不住感叹道:“听说这沉香木乃是宫廷专供,会投胎可真好啊。” 这话惹得常嬷嬷跟绛珠都笑出了声,绛珠噎她,“你不会投胎,这不也见识了到?” “这如何能一样?”青芜争辩着,“咱们这不过偶尔一闻,宫里可是日日都能享用。” ...... 自打“菩萨庇佑,死而复生”的事情传开以后,没有昙予找麻烦,阮阮的小日子舒坦了许多,比如现在,她只懒洋洋趴在窗台前,眯眼笑看她们斗嘴。 太子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第11章 ◎你就不问问孤为何这些日子胸闷气窒么?◎ 美人青丝半挽,晨光打在她如云的鬓角,泛着一层柔和的淡淡光泽,多余的发丝如瀑般垂在清瘦的肩膀与后背处,勾勒出若隐若现的窈窕身条,宽袍素衣堪堪掩住她浑圆的胸房与纤细的腰肢,明明是与那日一袭束身舞衣截然不同的样子,却仿佛欲盖弥彰般更加惹人遐思。 明明已近暮秋,又是站在风口处,拓跋赫却觉得浑身倏地燥热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轻咳一声,随即迈步进入厅中。 常嬷嬷率先注意到掀帘而进的太子,赶紧站了起来。 厅中似暗了一瞬,阮阮回过身坐直了身子,眼光流转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下意识以为是拓跋纮来找她算账来了,她忍不住心中一跳倏地起身,好在看清了身形,要比拓跋纮矮上半头,脸型也更宽一些,是太子拓跋纮! 她心头微松,赶紧迎上前去,“太子,你怎么来了?” 听说这几日太子与方丈大师一直在处理昙予的事情,流言传得很快,宫里也有旨意与上次过来,他突然来菩提斋,她有些紧张,该不会是出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了? 美人盈盈双目里盛着的满满都是自己的影子,本来她如此生疏的疑问让他有些不快,但此时拓跋赫心里却忽然熨帖起来,“公主为父皇在伽蓝寺清修祈福,没想到那不长眼的东西却处处刁难,父皇得知此事非常震怒,孤此来看望,公主若有难事,一切尽可交予孤来处理。” 魏帝那旨意,不过面上的功夫,实际上阮阮的处境,他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而太子之所以特意跑这一趟,当然是有自己的私心。 阮阮当然不会当真,但还是盈盈朝着邺城的方向行了一礼,算是谢过。 “陛下有心了,多谢太子,我在此处,如今并无什么难事。”其实是有的,但她总不能不识相的当真说出来,比如她必须回宫,比如不想吃那青稞面斋饭。 按理说一个是和亲迟迟未能册封的公主,一个是太子,话已到此,便该结束了。 厅里有引路的沙弥,还有他带来的内侍,以及阮阮的几名婢女,小小的禅厅此时倒是显得格外拥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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