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赫松了松领口,觉得有些憋闷。 他四下看了看,禅室倒确实可以说是别无长物,好在余光瞥见窗外的树影,他忽然找到了事情,“孤过来的时候,看见那树长得甚好,枝叶太过繁茂,将这院子都给遮了泰半,影响静室采光不说,也更为潮湿,不若孤命人将其伐去?” 此言一出,厅中诸人神色各异,尤其是引路的小沙弥,敢怒不敢言,菩提乃是佛家圣树,这棵能长这么多年,一直是伽蓝寺的骄傲,这位太子殿下说砍就砍,也不怕影响风水与气运。 他倒是话一说后面拍拍屁股就走了,可是她却不知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可不想平白无故得罪人,于是找补道:“殿下,那是菩提圣树,避免了这院子日晒雨淋的,平日里只觉幽静,倒并没感觉到生潮。” 她说的也算是实话,但拓跋赫听了这话莫名有些不爽,圣树能有他这个太子尊贵? 若是平日里,他定然是要命人一刀砍下去让他们看看他这个太子的威风,可是今日美人在前,他忽然有了个新的主意。 “是么?倒是孤狭隘了,公主见多识广,又是菩萨庇佑之人,孤有个不情之请。”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阮阮抿唇,不想得罪他,只能顺着他的话道:“太子请说。” “这些日子孤常常觉得心口窒闷,不得纾解,听闻菩提树凝神静气,不知公主可愿陪孤走上一遭?” 他那眼神,是男人看中意的女人的眼神,曾经在春风坊的时候,这样的眼神没少见过,她可太熟悉了,之前在驿馆的时候,拓跋赫就没少来她面前晃悠,阮阮本能的觉得有些反感,但面上早已习惯了不动声色。 她知道她没有拒绝的权利,她安慰自己,她毕竟是他父皇名义上的妃子,这里又是在佛寺,他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出来。 想通了关节,她红唇微抿,侧身福了一礼,“太子请。” * 两人转过回廊,出了禅院,一路沿着青石小径往菩提树的方向行去。 拓跋赫的内侍早就识趣的领着闲杂人等离了开,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小径上,绣鞋踩在湿滑的苔痕之上,走得战战兢兢的,加之阮阮总觉得身后那道视线就没离开过她的身上,心里有些别扭得慌。 拓跋赫也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极力压下想要拉住那双柔荑的冲动,没话找话,“有孤在,你放心,以后没人敢再找你麻烦。” 这话阮阮有些不太敢接,委婉道:“多谢殿下,殿下是太子,邺城才是你的归属,我在此地清修,有陛下的旨意,想来也没人敢再找我麻烦。” 听她这话,是在提醒他她是他父皇的人么?可是父皇若当真把她当成他的女人,又岂会将她远远的打发来佛寺?甚至连个正经封号都不给?拓跋赫心头有些不爽,顺手拂开菩提树的叶子,几步跨至了她的前面,“你可知道孤为何会来伽蓝寺?” “为......为何?”被摹地拦住去路,阮阮心中有些不适,偏不能发作,下意识就想往后退。 “自然因为你......” 阮阮心头一跳,担心他说出什么覆水难收的话来,好在太子看她面色苍白,顿了顿立马补充道:“你们南唐与北魏议了和,当时不少天策军将领奉召回邺城,如今事了,孤受父皇之命亲送他们回边境。” “可这跟伽蓝寺有何关系?据我所知南山似乎跟官道不是一个方向?”阮阮十分不解。 当然没有关系,拓跋纮之前是天策军主帅,百战百胜没少出风头,大魏以武起家,衬得他这个太子简直一无是处,不过两国议和之后,魏帝不仅命拓跋纮交出了兵符,将天策军交由他接管不说,还直接让拓跋纮领了个修整行宫这样的无足轻重的差事,帝心在哪儿可见一斑。 毕竟天策军好歹曾是拓跋纮的麾下,明面上他是大方不疑,送完将领顺道去行宫找拓跋纮安抚一番,实际上他其实是去行宫炫耀的,偏偏拓跋纮不甚在意,让他感觉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面。 但实话可不能就这么说出来,他避重就轻道:“嗯,孤出了城,想着四弟在此修整行宫,便顺道过来看看,恰巧遇上了你那个婢女来求救,孤就赶了过来,好在还算及时。” 他顿了顿,笑道:“这样一想你倒确实是有些庇佑在身的。” 阮阮可不信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就算绛珠去到行宫相求,太子跟拓跋纮是想见就能见的?而且太子便罢了,拓跋纮又为何一道过了来?她的心里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是不是其实背后也有他在推波助澜? 但为什么?是因为他跟昙予私下有仇?可是堂堂皇子跟个比丘尼有什么仇?就算弄死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显然不应该是。 那是为什么?她忽然想到那日他让她办的事情,难道他是为了给她和太子创造机会?! 阮阮压下心中的诧异,打听道:“太子,四殿下领着修整行宫的差事,平日里忙么?”若是忙还来伽蓝寺掺和,没鬼才怪,有些事不好直接打听,便迂回着慢慢来问。 她难得主动找话题,却没想到竟然是问拓跋纮的,拓跋赫感觉自己受到了忽视,心里十分不舒服:是不是因为她生于长于南唐,听到的都是天策军的威名,对他这个太子受重视的程度却知之甚少? 既到了北魏的地盘上,也是时候该给她明示暗示一下了。 出于他太子的自尊心作祟,拓跋赫直言道:“忙确实是忙的,但在孤看来,修整行宫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其实是可以放手让手下人去做的,上位者只需要统筹全局即可,四弟因得出身低微,什么都亲力亲为,累了自己不说,手下人也易生怨言。” 阮阮有些好奇,“出身低微?” 拓跋赫颔首,“嗯,他的生母不过是个贱婢,因得父皇厌憎,他很小就被养在佛寺,因为不得重视,性子阴郁脾气很是不好,那日宫宴他说你的那些话,你也别放在心上,他不过是想吸引父皇跟孤的注意罢了。” “唔,没有放在心上,就是听着修整行宫却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四殿下他......” 看她明显还想再问一些拓跋纮的事情,拓跋赫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秋狩是宫里难得的盛事,这几年因得征战都未举办过,难得恢复父皇很是在意,南山行宫年久失修,这才特意让四弟领了这个差事,虽不重要,但却重视,公主可明白了孤的意思?” 阮阮听明白了,飞鸟尽良弓藏呗,不过她又觉得这比喻不太对,拓跋纮算什么良弓,他们这应该算是窝里斗? 等等,秋狩? “届时陛下是要亲临行宫么?”阮阮的心狂跳,这好像是个机会! “当然,”太子唇角微翘,不过看她神色,他很快就抿了下来,一时冲动,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胛骨,“都是问四弟跟父皇的事情,你就不问问孤为何这些日子胸闷气窒么?” 两人正说着话,谁都没有注意到菩提树叶影娑婆,一人玄色骑装,大剌剌隐于其后。
第12章 ◎就这么怕我?◎ 又来了,阮阮无语,当初在驿馆的时候,她承认她因为以为要被魏国退回去跟拓跋赫走得近了些,但她发誓她只是小意逢迎绝没有蓄意勾引过,一切还在萌芽阶段就胎死腹中了,现在两人如此这般身份,又是佛门重地...... 她侧了侧身子,试图摆脱他的钳制,拓跋赫却不管不顾,大掌用了些力,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阮阮估摸着不太好脱身了,他臂力甚大,又是太子,强行反抗激怒他就不好了,毕竟也得罪不起,只好低垂着撇向一边。 看她垂首不言,浓密卷翘的长睫像一把小羽扇,每一下都拂在他的心坎上,拓跋赫有些烦躁,手上就用了力,“怎么不说话?” “疼......”她眼睛一眨,顷刻有泪盈于睫,“太子,你捏疼我了......” 有病就去寻医士啊!他若行差踏错,不过被打骂认罚罢了,而她,若走错一步都是深渊,面对他的逼问,又不能得罪,阮阮决定装傻。 她那么纤细柔弱,联想到两人的体型差,拓跋赫这才惊觉手上力道重了,赶紧松了开。 原就是想调戏两句,并非当真要听她一本正经的回答,这会儿唐突了佳人,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自问自答道:“太医说孤这是犯了心病,孤......” “太子殿下定是国事太过操劳了,若是休息一段时日,定能有所好转。”阮阮飞快接道,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十分崇敬的样子,太子很是受用,“嗯,父皇年纪大了,许多事情都交到了孤的手里,前些日子确实觉得有些疲惫,不过到了伽蓝寺,倒好了许多。” 他的语气里带着三分压抑的自得,还有两分故意的炫耀,以及一分隐晦的暗示。 阮阮装作没有听懂,笑盈盈道:“伽蓝寺乃清静之地,确实适合修身养性。”适合修身养性,不适合你,赶紧走吧。 她这一笑,贝齿微露,眼睫弯弯,眼里有细碎的波光闪动,像三月枝头的桃花初绽,美得灼目,拓跋赫看得痴了,想到魏帝的旨意,他不久就要回去邺城,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瑶华,孤......” ? 直觉告诉阮阮千万不能就这么让他把后面的话给说出来,她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太子,不如我为你念一段佛经吧?” 拓跋赫有些愣,惊觉方才竟然将梦中那个心心念念的称呼给叫了出来,好在此时没有外人,她......到底听见没? 憋了许久的心事就这么暴露了些许,他的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难以言说的隐秘快感。 她是知道的吗?不然给他念经又是何意?能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他笑着颔首,“嗯,那就有劳了。” 阮阮这些日子的早晚课不是白做的,正好地上有曲虬的树根,她略略收拾了,盘腿坐于树下,念了一段《地藏经》。 “......譬如有人,迷失本家,误入险道。其险道中......忽逢迷人,欲进险道......” “......如堕恶趣,地藏菩萨方便力故,使令解脱,生人天中,旋又再入。若业结重,永处地狱,无解脱时......”注1 她的嗓音带着南人女子特有的侬软,因为是短平的译文,合着念起来又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含混味道,北魏尚佛,拓跋赫虽则不喜,但作为太子也没少听过,还从未见人能把佛经念成这样,像一曲自带韵律的歌谣,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 因此在戛然结束之时,竟然还沉浸其中有些念念不舍。 “太子?太子?”阮阮唤他,“你现在觉得如何?可有好些?” 看她关切地望着自己,拓跋赫只觉浑身通泰,“好多了,多谢公主。” 阮阮就等着他这句话了,“既如此,咱们出来也有些时间了,我该回去做午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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