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为难地对宝缨道:“我得把珊珊哄睡了,明天……万一又要逃跑……” 宝缨立刻说:“您也该休息了。我来照顾方大哥。” 宋皇后显是累极, 抱着女儿轻轻哼了几句歌谣, 很快两个人的呼吸都变得均匀。 宝缨在叶怀钦身后垫了几个包裹, 让他舒服些,自己也靠在旁边, 身心皆疲惫,却怎么都找不到睡意, 许许多多的念头不断在脑海浮现。 叶怀钦身手不差,这是被大夏皇宫的顶尖高手认可的。 可即便是他, 也被方钦重伤至此。 药婆婆年轻时不以武功见长,如今老迈虚弱, 如何能与方钦对战? 再者,连药婆婆都加入了战局,那是不是说……其他人合力,仍无法与方钦匹敌? 那他们…… 还能活过今晚吗? 宝缨的心骤然收紧, 喃喃道:“终究失败了……可是……” 那么多未竟之事, 怎么可以戛然而止? 她很想哭, 却哭不出来。 “师……”脚边的人忽然动了。 宝缨迟了一刻才反应过来,俯身惊喜道:“叶大哥,你醒了?” 叶怀钦努了努嘴,艰难地抬起一根手指, 指向宝缨腰间的水囊:“水……给, 我……” “哦, 好的,好的。你别急。” 宝缨小心扶起叶怀钦,缓缓进了几口水,叶怀钦气息平稳了很多。 他看了看四周,道:“这是……旧窖。突厥人攻来了!师父呢?” 宝缨讲了今晚经过,见叶怀钦又沉默下去,忍着哭腔问:“叶大哥,这么多人加起来,还是拿方钦无可奈何吗?一日春的解药,还没能送出。如果夏军的疫病不解,那不光我们,整个天下都会被突厥人——” 她哽咽到说不出口。 黑暗里,叶怀钦找到宝缨的手,轻轻握了握:“宝缨,我们还没败。” 叶怀钦幽幽叹了口气,“师父加入战局,不是飞蛾扑火,而是另有计划。” 宝缨一怔,心底升起一丝希冀:“什么计划?” “方钦,也就是突厥国师,从很久前就开始寻找师父,但也只是断断续续派出一些人来,并没特别上心。直到今年突厥准备开战,被派到盐集镇的探子突然多了起来。根据后来事态发展,师父猜想,方钦那时已经决意利用天候散布瘟疫了。他心知师父是世上唯一能阻止他的人,所以才不惜代价定要找到师父。” “师父便借此设下了陷阱。从村子去生长冰莲草的雪山,中间隔了一条深沟,我们叫它‘黑瞎子沟’——黑瞎子沟深且长,两边都是陡峭山崖,难以渡过,只有在靠近耶格村庄的这段偏狭。村人在最狭窄处修建了一座简陋的链桥,但除非武功高强者,也只有夏季才敢渡过。” “方钦目的有二:得到冰莲草,控制师父。他想得到冰莲草,必须越过黑瞎子沟,再加上师父本人为诱饵,方钦定会被引到链桥上。” 宝缨听到这里,大抵有了猜测:“链桥上有机关?” 叶怀钦点头,语调却很沉重:“程伯父带回你我,还带回了一日春蔓延、突厥人现身盐集镇的消息。师父知道必有一战,于是早做了准备。前几天,程伯父进山收集冰莲草,回来的时候,他在链桥上放置了硝石、硫磺和木炭。” “这……”宝缨愕然,“如果爆炸,药婆婆也……” 能将方钦炸死,药婆婆恐怕也难以生还。 叶怀钦当然也很清楚这点:“自从确认方钦和突厥国师为同一人,师父便立志除掉本门败类。她说,要是做不到,她会死不瞑目……” 他痛悔地捶打在腿上。 宝缨亦有悔恨和自责:“叶大哥,我不该怀疑你、给你下毒。我从前竟不知除了汉人和突厥人,还有很多其他部族,并不是非此即彼。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叶怀钦摆摆手,无奈笑道:“你自幼长在宫里,怎么会知道耶格人的故事。我之所以没告诉你,一是怕你不信,倒适得其反;二是——”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身躯一震,抓紧宝缨手腕:“我都糊涂了!你已经见过程伯父了!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吗?” 村中。 梁冲挥出一刀,从左肩劈下去,深深切进胸膛,对面袭来的刀顿时掉落,敌人也直挺挺倒了下去。 这一刀砍得太深,梁冲试图拔刀,却因战到乏力,非但没能拔出,还脚下一软,跌了个踉跄。 “当心!” 属下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 后颈一阵凉意袭来。 梁冲当即放弃长刀,矮下身,贴着尸体打了个滚,从腰间举起一把小弩。 一先一后,两声钝响。 先是那突厥人收刀不及,刺入尸体。突厥人反应也很快,立即抓起弓,可梁冲的属下恰在这时赶到,给了他一个了断。 属下伸出手来拉梁冲:“这边已经被我们消灭的差不多了。可是,他们好像只是外围防范,突厥国师等人已经抢先进入了村子。光靠耶格人的工事,恐怕挡不了太久。” 梁冲借力站起,嘶哑着嗓子道:“整顿人马,追上去。决不能让药婆婆落在突厥人手里。” “是!” …… 可当梁冲等人追到,却发现形势十分危急。 在突厥人围成的半圆圈外,耶格人已经所剩无几,只能靠隐匿在林中的弓箭手,勉强拌住突厥人的脚步。 而被重重保护的,那个高大阴森的身影,一手持火把,一手握剑,正不疾不徐地逼近另一人—— “那是药婆婆——”属下不由惊叫。 梁冲阴沉地抿了抿唇。 没错。被突厥国师步步紧逼的那个人,虽然裹了很厚的衣裳,看不清面孔,但身形却明显是个老妇人。 “看来突厥人已经抢先发现了药婆婆。公公,我等这就加入耶格人——” “等等。”梁冲却制止了下属,“你看,耶格人的弓箭,主要从那三个方向射出去,说明他们至少有三名弓箭手,可是却很少齐发,就好像……就好像并不急着歼灭敌人……” 而只为拖住他们。 梁冲又看向那个高大阴沉的背影,慢慢有了计较。 “叫我们的人藏进树林和民房,配合耶格人,用冷箭阻挡突厥人前进,分开方钦和其他人。” …… 而在另一边,方钦已经逼近到药婆婆身前。药婆婆背后几步便是链桥,根本无路可逃。 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几米,哪怕天色黑暗,也能看清彼此。 眼前的妇人瘦小、干瘪、佝偻,哪怕已经入春,还穿着厚到离谱的皮袄,连一头枯发也裹在兽皮里,只露出一对眼眸,和几缕白发。 夜风里,她的双手瑟瑟发抖,连极轻的一把短刀,竟都拿不稳了。 “唉……” 方钦一声长叹,干脆收剑入鞘,摘下了面具:“阿秀,你我都如此衰老了,你一定要继续与我对立下去吗?” 药婆婆啐了一口。 方钦并不恼怒,反是捋了捋胡须,叹道:“可你……从来认准了死理,便不会改了,是吗?” 药婆婆冷笑:“师兄还记得我这臭脾气。还以为你这几十年荣华富贵,早就忘了。” 方钦被讥了一句,反而陷入沉默。 停了停,才道:“你也还记得我是你师兄。阿秀,我以师兄的名义再劝你一句,别退了。” 药秀冷哼了一声:“我若不退,你就能放过我吗?” 方钦又向前一步,缓道:“我从没想过要害师妹,你只需随我回去,陪我待上一阵子,我们兄妹俩好好叙一叙旧。” “说谎!”药秀踉跄着退了一步,“你敢说,你不会逼我交出一日春的解药,不会将我身后的冰莲草都夺走?!” “哦?原来缺的那味药叫冰莲草啊。”方钦若有所思地笑了,“先前我为了让一日春变得更可控,在无数人身上试过药,将师父他老人家的方子改良了多遍,终于将患病之人的寿命延长了数月,却始终没找到根治的方法……” “无数人?”药秀听不下去了,“你怎么能?你从那么早就想散布瘟疫,残害人间了?你……难怪多年前我出关找你,走遍草原各处,你明明身居高位,不可能不知道,却不肯见我。原来,是背弃了师门,背叛了故国,不敢来见我!” “不是!” 方钦急切道:“那时我刚投奔至大王麾下,虽有高官厚禄,却并未得到真正的信任。我、我只想等到出人头地那天再见你。” “出人头地?你的出人头地就是帮助突厥人对付你的国家,屠戮你的同族吗?” 方钦冷笑:“大夏不曾有恩于我,又凭什么要求我尽忠?当初我有心报国,可惜世家林立,朝中高管都被五姓七族把持,哪怕考中了文武状元,不依附世家仍然得不到提拔,一辈子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 提起旧事,方钦十分激动:“阿秀,你怪我帮助突厥人,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得罪了杨相的公子,放眼整个大夏,哪里还能有我的立足之地?不是我不想忠于夏朝,实在是……时也命也。” 药秀不禁为他的无耻而哑然,连连退后,嘶哑道:“师兄心里,只有出人头地这一件事吗?” 不需要回答。 一桩桩事实早已告诉她答案,只有她总念着同门之谊,不忍相信。 当初一起长大的少年,虽心高气傲,却胸怀苍生大义。而如今,随着年岁增长,非但没有变得更平和宽容,竟更多了狂妄与偏执。 已经,无药可救。 一滴泪珠划过脸颊,药秀恍然后退,却不想已经到了崖边,撞在链桥上,险些摔倒。 方钦看在眼里,似有不忍,急忙跟上。 “师妹,只要你——” “不可能!你别说了!” 药秀扔了短刀,抓这绳索,狼狈地连连退后,却因脚步虚浮,不慎滑倒。 再站不起来,只能紧紧握住绳索,身躯佝偻成一团,颤抖不已。 方钦又叹了口气,眼底却浮现出几许笃定。 看出药秀毫无抵抗之力,方钦稳稳踏上了链桥,伸出了手:“师妹,到了这把年纪,别太固执了。” 指尖触在药秀皮袄上,她颤抖得更厉害,却没有推开。 方钦心底忽地一软,想起很久之前,这个师妹最是嘴硬心软,冰冷的眼珠里漫上柔情:“阿秀你……” 可是,在他看不到地方,药秀低垂的眉眼突然一凛,手指微动。 隆—— 漫天白光吞没了一切。
第84章 〇八四 ◎我相信啊◎ 十天过去, 回想起那次爆炸,宝缨仍心有余悸。 一瞬间地动山摇,尘土轰然落下, 几乎要将土窑和躲在其中的人们尽数埋没。 混乱中,木梁崩塌, 砸伤了好些个人, 所幸没人因此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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