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村民们终于从灰土里扒出一条通路, 来到外面时,天已经亮了。 一切都结束了。 方钦纵是武功盖世, 从爆炸中捡回一条命,却也受了重伤, 在耶格人与夏军联手猛攻下,力有不逮, 先是中了毒箭,后被斩断手臂, 终于血尽而亡。 剩余的突厥人见失去首领,立即弃战而逃,却因太过深入山谷,道路不熟, 或被逼入绝路, 或是掉进陷阱, 几乎无人脱逃。 村子终于保下了。 更叫人惊喜的是,因着在引爆前做了充足准备,药婆婆也幸存了下来。只不过,一条腿给炸飞了半截, 日后不得不借助义肢行走。 药婆婆已于前几日苏醒, 对于失去一条腿这件事, 她倒是看得很开,甚至笑说天下没有几人能以一条腿为代价重创方钦,而她做到了,便是不亏。 宝缨觉得,杀死方钦后,药婆婆像是心结得解,整个人都豁朗起来,脸上时不时浮现出笑容。 这一战中,村里死亡多人,重伤无数,剩下的人也顾不得悲痛缅怀。收敛尸体,治疗伤者,重建房舍,防止疫病……还有最重要的,春天又到了,日子还要继续,大多数人还要为了每日的衣食而操劳。 叶怀钦还很虚弱,却已经提起药箱,行走在众多伤者当中。 药婆婆即便卧病在床,也不肯闲着,一些叶怀钦感到棘手的伤者,还要抬过来给药婆婆诊断。 这其中病情最复杂、伤势最严重的,当属大夏皇帝符清羽。 他多年承受“静水”之毒,又经“一日春”肆虐的草原而过,后来还落入洞中摔断了腿。虽然随从做了简单处置,毕竟缺少药品,又急于赶路,致使伤势不断恶化。在来到盐集镇后,已经陷入昏迷,这世上也唯有药婆婆能令他起死回生。 经过提心吊胆的十日,符清羽终于苏醒。 宝缨此刻正拎着一个篮子,在他居所外等候召见。 吱嘎一声,房门敞开,一行人鱼贯而出。梁冲为首,经过宝缨面前,微微颔首:“宝缨姑娘,陛下在等着了。” 宝缨提起裙角,缓缓踏进房中。 不大的木屋,萦着汤药的清苦气息,绕过帘子,见魏嬷嬷正跪在床前,额头点地,久久不起。宝缨一怔,脚步微动,却惊动了二人。 厚实的被子下,修长手指抬了抬,一个微弱但清晰的声音道:“……容朕再想想,你先下去吧。” 魏嬷嬷又叩拜,转身离开,眼里竟含着泪光。 她一走,屋子好像突然空荡了不少,叫人无所适从。 符清羽静静看着宝缨,她始终低垂着头,颇为局促的模样,无奈笑了:“别呆站着了,过来,扶我起来。” “哦、哦……好。” 脸有些泛热,宝缨把手中提篮搁下,扶着符清羽坐起,往他身后披了一块獭子皮,正想退远一点,符清羽却指着床边一个木凳说:“坐。” 见宝缨犹豫,他又道:“坐吧。我说了很多话,有些乏了,便是提高一点声调,这会儿都觉着累。” 刚刚苏醒的病人,按说需要静养,可在这非常时期,却是一种奢侈。 符清羽声气里透着虚弱,宝缨只得按吩咐坐好。这下,两人离得很近,目光几乎避无可避,只能碰上。 符清羽脸色十分苍白,显得眼眸越发幽深。但也许是因为乌发随意束在脑后,没有戴冠,也许因为嘴角微微翘着,他通身的冷冽消减,神情看起来很是和缓。 宝缨看着,亦是笑了。 笑意开了个头便收不住,劫后余生,终是放下了心上一块大石,并非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可那又怎样?并不妨碍此刻展颜。 实际上,宝缨笑弯了腰,笑到眼角微濡,胸腔丝丝刺痛,却无比痛快,才终于停下。 符清羽被她笑的有些莫名其妙,不大自在地拢了拢毛皮,微皱眉头问:“我这般模样,很好笑么?” 宝缨忙摇头:“不是不是。我只是……我……” 她思索片刻,眉目沉静下来,颇是怅惘道:“我只是单纯感到很快乐啊……快乐便笑,难过便哭,生气会恼怒,想这样做便做了,不该是这样么?” 她本该如此。他们本该如此。 像幼年在太皇太后膝下之时,她已经不愿去想,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是这样了? 符清羽垂下长睫,认可道:“应该。” “宝缨,”他低声道,“你还愿意坦诚待我,同我说这些心里话,我很感激。” 宝缨一愣,胸膛里有些酸而热的东西,时时涌动着。 她轻咳了下,转而问:“陛下此时召见我,有什么事?” 察觉到她的回避,符清羽眸光黯了黯,轻道:“也只不过是……想见你。” 心脏扑通扑通跳着,宝缨慌乱低下头,动动唇角,却不知该说什么,放到膝头的双手,手指局促蜷曲。 符清羽定定注视宝缨,缓道:“快乐便笑,难过便哭,生气会恼怒……我亦如是。想见你,便来见你。不过——” 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自嘲笑笑:“他们说这条腿还不能动,所以只好麻烦你来见我了。” “……那天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山洞里,反而没有预想的那么糟。大概我活了二十年,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孤身一人了,没有围在身边各怀心思的人,不需要察言观色,也不需要思考算计,就连性命都交给别人去操心了。我终于能随心所欲地想想我自己。” “我那时其实不太愿意去想你,让你独自离开,哪怕发生什么意外我也无能为力,我痛恨那种感觉。我不敢去想,却怎么都绕不开。十岁前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在我能记住的人生里,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我想起最初我很讨厌你,不懂祖母为何把你护下,盘算过要报复你,可等我见到真人,发现你才那么一点大,欺负你反而羞辱了自己。想着不闻不问就是,后来越发觉得你傻乎乎的,要真不管,不是让别人欺负了?我都没欺负到的人,凭什么让别人欺负?” “可是时间久了,又渐渐觉得你也没那么笨,很多事情上反而比别人更机灵,看着更顺眼。也比我聪明,我甚至要你教我才懂,错过花期,就再等一年。后来我时常想起这句话……宝缨,我都记得。” 他喉头哽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能继续:“……答应你生辰去看雪,我当时没能想起,不是忘了。还有很多话,没能来得及说。我总以为,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偶尔想一下,便又放下了,毕竟你陪在我身边那么多年了,之后我们还会有更长久的岁月……” “我以为……我也明白你想要什么。” 可是他终究想错了。 手指习惯性地抚向肋间,她刺向他的那一刀,可真稳啊。出手果断,伤口也整齐,在御医精心照料下,很快愈合成了浅浅的一道疤痕,都快要摸不到了。 心却还是很痛。 符清羽红了眼眶,眼神近乎茫然无措:“宝缨,我真的以为我明白……你别怀疑这份心意……” 他可以在她面前卸掉全部傲气,只求——无论如何,不要连这点都否定掉。 宝缨闷声道:“我相信啊。” 她又不傻,亦不是偏执之人,如若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纯然出自臆想的爱恋,怎么可能甘之如饴,越陷越深呢? 在一些时刻,符清羽让她伤心。 在另外很多时刻,她确实感受到了他的爱意。 “我相信的。”她小声重复了一遍,“只是那些话,陛下当初不说,我也不敢妄自揣度,总归是患得患失,希望相信而又不敢尽信。现在我相信了。” 符清羽一直留意她的神情,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你……” 能不能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要怎么做,才能弥补过往错误? 那是他心底最渴望得到的答案,但这个答案太贪心了,现在问,还太早。 所以,他只是敛起一腔情热,宛如呓语般轻道:“宝缨,我很想你。这段时日,你有没有想过我?” 符清羽竟会说出这样直白热烈的话,宝缨一时诧异,愣愣看着他,却发现他紧紧咬着唇,耳廓都红了一片。 这…… 宝缨错开了眼,佯装没有看到。 其实经过一番番生死波折,她心中对符清羽的怨恨已经淡了许多。多次濒临绝境,又总在山穷水尽处遇到奇缘,在那些动辄牵连数万人的大事面前,他们之间的纠葛,不是不重要,却也只能让一让,留待之后解决。 而当“之后”真正来临,当初激愤的心境,早已发生变化。 特别是,这个人还救了她一命。否则她当时就会摔死,那么后面那些美好的事,也都不会发生了。 可是宝缨也清楚,她和符清羽之间,不是简简单单道歉原谅就能回到从前的。 该怎么做,她不知道,也还无暇去想。 最终,宝缨又回避了,只是诚恳道:“陛下有惊无险,我很高兴。” 符清羽并未期待得到回应,但总还有些失落,默了片刻,转而问道问:“那里面是什么?” 他问的是宝缨方才拿进来的提篮。 宝缨这才想起正事,掀开盖布,取出被锦缎包裹的方形物件,放在符清羽手边,舒了口气:“陛下检查一下,玉玺完璧归赵。我终于能甩开这个大包袱了。” 符清羽没理会,依旧看着篮子:“这又是什么?” 宝缨迟疑了下,将盛满糕点的盘子端了出来。 “五毒饼!”符清羽眸光一闪,随后若有所思,“我之前……好像梦到母后了。”
第85章 〇八五 ◎她不愿见我◎ 宝缨支吾道:“……是么?我从药婆婆家拿的, 说是给伤者的点心,原来是五毒饼啊。说起来,端午还没到, 不过也快了,这五毒饼也算应季。我……” “宝缨, ”符清羽淡笑, “你但凡说谎或是想要掩饰什么, 总习惯用指甲抠袖口。而且——” 他拾起一枚五毒饼,放在眼前仔细观瞧, 然后眨了眨眼,神色温和近乎柔软。 “蝎尾的画法与一般不同, 末端一分为二,向上围成一个满圆。幼时过端午, 母后率宫人做五毒饼,我也在, 我记得那许多人中,只有母后这样画。问她问什么,母后说是她家乡的风俗,自幼习惯了, 没有细想, 便这么画了。” 符清羽将饼掰开, 并不意外地说:“芝麻黄糖馅儿。” 他又笑,“我八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高烧十几天不退, 喝药喝烦了, 不肯配合, 蜂蜜饴糖都不管用,非吵着要吃母后做的五毒饼。那‘四毒’还不行,非要母后画的,尾巴分开的蝎子。” 符清羽咬了一小块饼,像品尝珍馐一般细细咀嚼:“刚才我做梦都在想喝药的事,虽不至于怕苦,却也有想要任性妄为的时刻。也是巧了,醒来便有人替我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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