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缨心里暗暗叫苦。 符清羽没准备为难她,可他有时候太过敏锐细致,任何细微小事都瞒不过他去,给人带来莫大的压力。 他只是淡淡说着旧事,但眸光清盈,含着期盼,却故作平常。 便叫人觉得,若是在这件事上也叫他失望,实是罪大恶极。 宝缨有些纠结,可这母子间的事,轮不到她来自作主张。 说实话,宋皇后是怎么想的,宝缨也搞不清楚。 分别十年的骨肉,终于出现在眼前,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会不关心,能忍住不见。 当“大夏皇帝驾临村子”的消息传到宋皇后耳中,宝缨亲眼所见,宋皇后持着勺柄的手都在颤抖。 据宝缨所知,药婆婆与叶怀钦为符清羽诊治时,宋皇后借着为他们帮忙,见过昏迷中的符清羽。这五毒饼也是在听说他苏醒后做出来的,虽然宋皇后只说是为病患们准备的,也讨个驱邪的彩头,但听完符清羽的故事,任谁都能猜到这其中的用意。 但在符清羽苏醒后,宋皇后似乎并没有准备要相认。 非但没有,反而还找了个由头,带珊珊离开了村子,去了大山更深处。 就好像……在刻意回避。 宝缨回想,宋皇后对于随符清羽而来的夏朝人,其实一直都很戒备回避。她从不主动说汉话,若有夏人问,也只用最简短的几个词回答,更是将珊珊看得紧,不许她出现在夏朝人面前。 所以这些天来,众人都把她当成流落到此地的汉女,不曾起疑。 毕竟皇后的真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到,又过去了十年,还记得的人已寥寥无几。 宝缨很确信,除了她自己和魏嬷嬷,这里没有第三人猜到了宋皇后的身份。 魏嬷嬷应当被药婆婆嘱咐过。 而宝缨…… 宋皇后这样做乃是出于何等考虑,宝缨并不完全理解。但如果那是她的选择,她还不愿与符清羽相认,宝缨也绝不可能泄密。 可这件事做起来比想的更难。 在此时,她亦不愿让符清羽伤心。 于是更加为难。 倒是符清羽,默默吃下一个五毒饼,见宝缨神情几番变化,忍不住扯了下嘴角:“这是干嘛?眉毛都打结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他往宝缨手里也塞了个饼:“你也尝尝看。” 宝缨接过,道谢,以极慢的速度小口吃起了五毒饼。至少,吃东西就不用讲话了。 在宝缨吃东西的时候,符清羽垂眸,定定看着盖在身上的毛皮,像是陷入了沉思。眼角有些耷拉下来,薄唇轻抿,侧脸线条比平素多了几分脆弱,像上好的瓷器。 许久,他长叹一声,泄气似的向后一靠,有些颓然地将整个上身都倚在枕头上。 “她不愿见我……是么?” 倒也不要宝缨回答,符清羽又说:“她的想法,我大约能猜到一些……” 嗯?他能吗? 宝缨一怔。 符清羽像感知到她的疑惑,轻轻唔了一声,问:“听说那是个女孩,名叫珊珊?” 宝缨心下大震。 她还以为珊珊藏得很好,可符清羽刚苏醒一天,已经什么都查到了! 符清羽挑眉,浓黑的眼眸执拗盯着宝缨,有点赌气地说:“很奇怪么?我一直在找母后啊……连你也认为我会为了所谓名节、正统,舍弃母后?” 这种话都说出口,倒像很是委屈。 “我没有……” 宝缨想了想,有些埋怨地说:“陛下孺慕之情,我最清楚不过了。不过嘛,陛下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故意吓我,让我纠结了好一会儿?” 符清羽拍了下床板,气急败坏道:“你还纠结?!你明知我找寻母后多年,却不肯同我说实话,和他们一起瞒着我!” 以他的脾性,真动怒反而隐忍,这般显露于外,才不会是生气。 宝缨没有畏惧,却有些惊讶、今日的符清羽太过平易,太好相处了。换在从前,她根本想象不到那个冷冽持重的少年帝王,原来还有如此鲜活的一面。 她眨眨眼睛,大着胆子说:“陛下不是也没有拆穿?” 符清羽意味深长看她一眼:“母后还不愿见我……我现在学到了,有的事,欲速则不达,不能逼得太紧。” “但我不是逗你,”他揉了揉眉心,“也不是试探,是不知如何开口。” 宝缨:“……哦?” 符清羽解释道:“我了解母后,她认为不是相认的时机,有为自己考虑的一面,但更多的,是为那个孩子考虑。她怕保护不了那孩子,也不相信我能保护她。我连她的面也没能见到,总是……有些不甘罢,好像我被嫌弃了。很可笑,是不是?” 甚至于嫉妒那个素未谋面的妹妹,在妹妹与母后相依为命的时间里,他其实也一直思念着母亲啊。 宝缨摇头:“我想她也一定盼着相见,盼了很多很多年,只是——” “只是什么?” “以君臣论,此事牵涉甚广,需要谨慎行事,此地却人多口杂,况且战事还未平息,疫病仍未消退;以母子论……” 宝缨叹了口气,“近乡情怯,或许一旦见了,怕会难以自控,再也舍不得分离。” 符清羽沉默半晌,轻轻嗯了声。 随后,他正色道:“宝缨,还有件事要问你。有个人,从方钦手里救出了母后与珊珊,我似乎该当面谢他,可他也不愿见我?” 他都知道了! 宝缨脊背渗出层冷汗。 程彦康,她的父亲,并未阵亡,仍然存活于世。 而符清羽已经查到了。 情急而乱,宝缨一时间都有些疑神疑鬼,怀疑身边哪个人将这隐秘报给了符清羽。 毕竟,连她自己也是十天前才得以确认,那个苍老坚毅的猎户,宋皇后口中的“程大哥”,珊珊的“程伯伯”,真的就是她的父亲。 叶怀钦告诉宝缨,他是耶格部的王子,他的本名叫做耶格达格,意为“耶格人的希望”。可他的生活里却没有太多希望,因为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在突厥当人质,甚至没回过耶格部。 到了光化十七年,耶格人被突厥人驱逐,耶格达格本来要被突厥人斩首,但他十分警醒,早有准备,收买了守卫,趁夜色昏暗逃掉了。 他不能回耶格部,向西都是突厥人的地盘,向南大夏收缩防线紧闭国门,便只有向北,逃入飞沙走石、杳无人烟的漠北戈壁。 他背着太阳的方向,跑了很远很远,终于食水用尽,体力衰竭倒在了沙漠里。 程彦康将他救下,耶格达格没有死。 起初,他并不知道程彦康的名字,只能从相貌判断这是个南边来的汉人。 汉人在此处已经罕见,而他身手矫捷却伤痕累累,又十分谨慎地藏身于荒漠中,总是避免与突厥人接触。 ——恐怕是那场大战中幸存下来的夏军士兵,耶格达格猜想。 他也被突厥人追杀,对程彦康除了感激也有同病相怜之感,后来两人便结伴而行,共同摆脱了数次危机,终于绕了一个大圈,逃到了东北方的群山中。 突厥人对这里的控制很弱,耶格达格想迂回向南,找有人的村落打听耶格部族现状,他问程彦康有何打算,程彦康没有回答,却提出在此告别,分道扬镳。 听他这样说,耶格达格其实有些失落。 一路过来,他已经完全信任程彦康。程彦康的武艺高强、机警果断、见识广博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耶格达格从小离开亲族,身份微妙也没有真正的朋友,程彦康对他来说,是第一个如父如兄、亦师亦友的人,他以为总有一天他们会更敞开心胸,真正成为朋友。 而不是连名字都没有交换过,便匆忙分别。 但他也有他的骄傲,程彦康既然无意深交,耶格达格自然不会强求。 两人在一个山道口分开,耶格达格向南,程彦康向东。 走出不远,耶格达格听到身后传来狼叫。
第86章 〇八六 ◎你好像早已认识我◎ 耶格达格即刻回转, 越接近岔路口越是心急,只因狼啸声的方向恰与程彦康离开的方向相同。 果不其然,再向前不远, 便遥遥看到程彦康手持兵器,正与两头野狼对峙。 空气里隐隐泛着血腥味, 程彦康行动不似往常那般矫健, 恐怕已经带了伤。 耶格达格心思电转, 没有贸然上前,而是矮下身形, 远远射了一个爆弹,落在野狼身边, 没有造成太大伤害,但动静极大, 将野狼吓得逃窜出好远。 这时他才赶过去,发现程彦康半身染血, 显是遭遇了狼袭。 狼通常结群行动,如今程彦康受伤,只怕血腥味会吸引来更多野狼,他们二人不敢停留, 只撕下一块布, 简单裹好伤口就匆忙离开。 此时也顾不得目的地, 耶格达格搀扶着程彦康,只顺着道路向山势低缓水流交汇处走去,可是群山辽阔,他们又不熟悉地形, 走了很远也没瞧见人烟。 天色渐晚, 狼群紧跟在身后, 吟啸声萦绕不绝,而程彦康越来越衰弱,眼看要坚持不下去了。 正在耶格达格束手无策时,却忽然发现远处闪烁着一点火光。 起初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走近一点看清的确有人生火。那大抵是猎人进山时的落脚点,木棚矮到从地面看还不到他腰际高,但却有个简陋的烟筒,从中飘出一缕灰烟。 耶格达格登时大喜,急忙上前,好不容易分辨出“门”的所在,本想推门而入,程彦康却拦住他,在门上叩了三下,沉声问:“猎户大哥,我和我这位小兄弟想去南边盐集镇,不巧半路遇到狼群,我受了伤,能不能借地休息一晚?” 门后静了一会儿,才有人低声说:“不嫌挤就进来吧。” 令人意外的,却是年老女人的声音。 耶格达格心急手快,已然将门推得半开,看到里面是个瘦小的女人,守着火堆取暖,并没看他们。 木棚狭窄,加入他们二人,连坐下都难以伸展开双腿。程彦康迟疑了下,还是屈身坐下,拱手道:“多谢前辈。事急从权,得罪了。” 那女人听到这话,却瞟了程彦康一眼,换了汉话嗤道:“这么多讲究,你是汉人。” 程彦康点头称是,那女人却又不说话了。 程彦康试探问道:“听口音,前辈也是汉人?” 女人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静静看着篝火,仿佛没听见。 耶格达格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知半解,却听懂了“汉人”,惊奇道:“耶格人的猎户都不敢独自进山,你怎么敢?你以后再遇到两个大男人,可别随便放他们进来!” 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这不是请人赶他们走么。 “我不是……我们没……”他尴尬不已,憋得满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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