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平静道:“我不是随便放人。第一,你们二人携带兵刃,却没有破门而入,反而询问等待。第二,他身上确实有伤,而我也听到了狼叫,可见你们没有说谎。第三么——” 她扯了扯嘴角,“便是你们心怀歹意,老身我也不见得没有应对的法子。” 应对的法子? 耶格达格一愣,正想问那是什么意思,女人却从火边站起来,对程彦康说:“不想死在这,你的伤最好让我看看。” …… 那是叶怀钦初次遇到药婆婆。 他那时觉得这个女人很神秘,其貌不扬,又瘦又干瘪,喜欢说大话。但因为这大话是从一个老婆婆嘴里说出来,也不至于惹人恼怒,只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好笑。 直到药婆婆用附近的“杂草”三五下调好药,给程彦康的伤口止住了血,他才恍然发现,这是遇到了高人。 他们三人在木棚里藏了几天,终于等到狼群走远,程彦康伤势平稳,便也到了分别时刻。 程彦康还未痊愈,耶格达格怕他又遇到不测,恳请程彦康与他同行,到南面耶格人的村落去休养一阵。 程彦康心知自己一人还走不了太远,只得应允。 又问药婆婆要往哪儿去,药婆婆却说要去西北方向,突厥人的领地。 程彦康二人不由面面相觑,忍不住提醒药婆婆,汉人女子孤身去草原戈壁,这放在从前太平年月也是闻所未闻、极其冒险的行为,何况大战之后,仇恨未泯。 耶格达格为了劝阻药婆婆,干脆撸起袖子,露出一道道伤痕:“你看,这些都是被突厥人打的。他们对待汉人俘虏,还比不上对待奴隶!” 药婆婆见状,面容微动:“我怎会不知,可是……最后见到我师兄的人,说他去了草原。我已经在关外盘桓多时,却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始终去不了突厥。这一次战事平息,我又下定决心,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将师兄找到……” “我……”她深叹一声,神情凄切,愈加憔悴,“我老了……上一次爬山到这里,还有余力。这一次,却不得不停下休息。我只怕有些事现在不做,以后再也没机会做了。” 耶格达格虽然没有全听懂,却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悲切。 程彦康默了默,“实不相瞒,我也有件事搁在心里,放不下,须得去突厥人当中找寻答案。” 他正色道:“前辈救命之恩,在下无以回报。总归我养好伤还会回突厥,前辈若信得过,便将寻找师兄一事交给在下吧。虽不敢轻言结果,但定当竭尽全力。” 这回换了药婆婆讶异。 她盯着程彦康看了几眼,低声叹息:“夏军已经败了……你一个逃兵,好不容易捡回条命,还去找什么答案……” 程彦康一怔,旋即明白药婆婆是从言行举止猜出了他的出身,将他当成了那一战的逃兵。 不过,几万人都战死了,他却还苟活于世,这何尝又不算是逃兵呢? 他并不辩解,只是苦笑:“和前辈一样,有的事不问出结果,死不瞑目。” 药婆婆最终答应了。 萍水相逢的三个人,从此结下缘分,同行了很久,到后来亲如一家。 他们找到一个隐蔽的耶格人村子,离突厥人的势力范围很远,药婆婆便在此隐居下来,收耶格达格为徒,给他取了叶怀钦这个名字。 程彦康伤好后,改头换面,几度潜入突厥人中,搜寻消息。 药婆婆年事已高,越发走不了远路,后来连进山采药也由叶怀钦代劳了。 几年后,叶怀钦可以出师,药婆婆希望他能去中原和南方,一是提升见识增进医术,二是她早前从夏朝带来的药物几乎全部用光,需要叶怀钦去购北地少有的药材。 叶怀钦正当年少,幼时被困突厥,后来又隐身于偏僻的山村,早想去外面看看,对师父的嘱托正是求之不得,欣喜地同意了。 临行时,程彦康为他送别,嘱托了几句夏朝风俗,到最后,却颇是欲言又止,接连叹了好几口气。 叶怀钦知他素来直爽,这般犹豫必是遇到了为难的事,于是开口询问。 程彦康喃喃低语:“或许……不……” “不可能的。”他像要说服自己,不住摇头,“不可能。” 多年相交,叶怀钦对程彦康早已性命相托,唤他为程伯父,知道他曾是夏朝军士,在光化一战落败后侥幸生还。 可他曾经在夏朝的过往,程彦康很少提起,只说自己有过妻子儿女,最小的女儿冰雪可爱,所有人都喜欢她。 叶怀钦本以为程彦康多年不回夏朝,他的家人应该都不在世了,可再三追问,程彦康却说:“他们说,我的妻子和儿子都死了,但我还有一个女儿,她去了京城。如果你去京城,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她是不是还活着,过得怎么样。” 叶怀钦一口应下,心想不过是去程彦康的故乡打听几句,谨慎些就好,这点小事程彦康有什么好为难的? 却没想到,程彦康的女儿竟是去了皇宫内庭。 这一去,又用了几年,直至叶怀钦成为御医,才终于等到时机,见到了宝缨。 说起此事,宝缨恍道:“难怪……难怪初次见你,你却好像早已认识我。” 叶怀钦笑:“我是早就认识你了,从程伯父的口中。他不爱讲自己的事,但每次师父嫌弃我笨,骂我不够细心,说想要收个贴心的女徒儿,他总是忍不住。和我们讲他的女儿有多漂亮多聪明,胆子也大,若是在这里,比两个我都强。” 宝缨抹了把眼泪,却真心笑了。 她从来都不是孤独无助的。家乡的族人没有忘了她。父亲还活着,也在努力寻找她。 还有袁逸辰、叶怀钦、药婆婆……很多人在她还不知情的时候,已经惦记着她关心着她了。 而现在,她终于能以女儿的身份见到程彦康了。 不过,这一面极为短暂。
第87章 〇八七 ◎你要徇私枉法◎ “我来得太迟了……宝缨, 你可会怪爹爹?”程彦康轻抚女儿头顶,怅然道。 与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宝缨相比,他自是成熟刚毅得多, 却不意味心中不被触动。 记忆里还是稚子的女儿,转眼已成婷婷少女, 不但聪慧美貌, 更有超乎寻常的机敏与胆识。 程彦康欣慰且骄傲, 但更深切的是止不住的心疼。如若没有过往十年的波折经历,没有在幼年失去父母庇护, 宝缨今日或许还和从前一般,无忧无虑, 天真快活。 一想到这儿,程彦康极为自责, 于是有此一问。 宝缨摇头。 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爹爹其实还活在世上,老天已经厚待于她, 又怎么会怪呢? 况且,又不是程彦康自己不愿同亲人相见,而是他始终被夏朝列为重犯,因为始终未发现尸首, 时至今日仍在悬赏缉拿中, 很难顺利进入夏朝疆域。 叶怀钦还告诉宝缨, 程彦康似是不能对当年战局释怀,伤好后化装成边境猎户,游走于突厥人当中,逐渐被接纳信任, 能够深入到王庭所在。 叶怀钦两年前得知宝缨还在皇宫中, 即刻传信给程彦康, 偏在那时,程彦康也意外发现了被突厥人囚禁的宋皇后。 固然想早日见到女儿,却也不能将宋皇后母女的安危置之不顾,只得忍耐住思念,与突厥人周旋数月,最终将宋皇后营救出来。 将宋皇后和珊珊安顿好,程彦康有心去找宝缨,可很快战事将起,边关收束,程彦康与叶怀钦也断绝了音讯。 几番波折,阴差阳错,竟耽搁了这么久。 回看过去,很是让人唏嘘。 “只要爹爹还在,永远不会迟。”宝缨哽咽道。 接着,她忽然记起了什么:“可是爹爹,叶大哥受伤,您把我们捡回去那时,您应该能猜到我的身份吧?实不相瞒,你当时可把我吓得不轻。” 程彦康想起当初剑拔弩张的模样,也不由笑了,又道:“猜过。只是……一来情势紧急,二来,我……还不敢认。” 为了这一面,他等待了太多年,以至于不敢轻易将问题问出口。近乡情怯,大抵如此。 “宝缨,你能懂吗?我……”程彦康皱着眉,面对亲生女儿,反倒忐忑不安。 “嗯,我明白。”宝缨点头,“好比我从前窖藏了一盒香丸。那个香方据说能静心安神,我想拿给陛下用,所以各种香料都选了最好的,调的很用心。只不过,香方上说于初秋落叶时节放置窖中,静待一月即可。” 程彦康还不是很懂,却极珍惜与女儿交谈的时光,只是安静听着。 少女清越的嗓音继续道:“可是啊,香方的作者生活在湿润的江南,京城要更为干燥,我便自作主张,减少了窖藏时间。理智上认为这样做更合理,但又不能确信,怕提前打开反倒破坏了香丸,让之前的辛苦全都作废。所以,那天我在地窖待了快一个时辰还难以下定决心,就是不知道该不该提前打开那盒香。” 不知不觉就用上了撒娇的语气,宝缨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越期待在意的事,好像越怕面对结果。” 静了片刻,程彦康道:“先帝的五皇子,当今天子……你很在意他?” “我不是……我……”宝缨语塞,脸颊骤然热起。 她想到程彦康可能会问起,却没想好应对,突然被问依旧有些慌乱。 面对久别重逢的父亲,这些儿女情长本就不好说出口。再说她与符清羽之间,恩恩怨怨,爱恨交织,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 宝缨纠结,程彦康内心也同样煎熬,既急切想要了解关于女儿的一切,又怕选错了措辞,更伤害到她。 平素雷厉风行的人,开口很是迟疑:“我听怀钦讲,你宁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逃离皇帝身边。宝缨,可是你并不甘愿侍奉皇帝?当初莫非是他强行——” “不不不,不是的。”宝缨急忙阻止父亲继续说下去。 脸颊烫得能烙饼,宝缨抓抓下巴,坦诚道:“不是我有意瞒着父亲,实在是不知从何讲起。能不能给我一些时间,日后再慢慢告诉爹爹?不过……不管怎么说,陛下他是个好皇帝。真的。” 是好皇帝,却并非良人? 程彦康大抵有了猜测,拉起宝缨的手,极温柔地说:“为父也不愿逼迫你,只想让你知道,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你都还能选择将来的路。这一次有爹爹在你身边,绝不再让你做任何违背心意之事。若你想摆脱皇帝,今晚就跟爹爹走,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走?”宝缨突然意识到父亲话里另一层含义。 似乎,他本就打算离开。 她有些急了:“爹爹,突厥人已经被打退了,您还要去哪儿?” 程彦康赧然:“突厥人退了,夏军增援很快会来,而为父至今仍是戴罪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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