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负水。 之后的内容填写得很顺利。 “老师,我填好了。” 递过资料表的一瞬间,对面的人稳稳接住,崔负献的目光在另一头粗糙但白皙的指关节上留滞几秒,她感觉到自己的心由此紧张不安,耳廓边已能感知到心跳声。 在崔负献心里,这两个名字的遇见,不亚于二战时期美英苏三巨头的会晤,历史性,重要性。 崔负水与李珰。 若没有一千五百年前的际遇,并且她也不记得前尘往事,大概这两个名字就像世上多数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从交换名字开始相识。亦或者,就像每次成绩排行榜上偶然并列的姓名,随机性之强,接近一生只有一次机会。 除了根深蒂固又缥缈淡远的记忆,崔负献已经不确定自己的郑重其事是否真有必要,毕竟没有任何证据强有力地佐证一千五百年前他们存在过,并有了羁绊。 脑神经突变引发记忆混乱听起来比这种奇异事件还更可靠些。 李珰察觉到她的异常,虽然她神情平静,重如鼓声的心跳节律在这个安静的午间实在难以忽视。他只能接过资料表,快速整理后让这个敬畏自己的女学生赶紧回去休息。 他浏览的速度很快,同时确认每一项内容没有错误。 倏然,他身体一滞,捏着纸页的手指加深力道,这个小动作持续的时间很短。 他像是随口问了一句:“你原来叫崔负水啊?” “是。”她从善如流地作答。 李珰顿了顿,这次甚至莫名带着笑意:“那怎么后来改名了,自己改的还是家人改的。” 好像也只是话赶话时会随便抛出的下一步话题。 只有李珰知道,自己不是关心他人生活的人,何况是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崔负献的语气淡淡的,很自然:“高考后自己改的,觉得原来的名字不好听,想改一个文雅些的名字。”末了,还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话题好像没有更近一步的必要了。 李珰确认信息无误后,拿起笔筒里的钢笔,利落地签名,钢笔划过纸页的声音很清脆。崔负献听着,觉得老师的字肯定属于那种力透纸背的遒劲风格。 签完名,李珰指了指她身后的扫描仪:“去那边扫描,完了就可以走了。” 崔负献接过纸张,转身时已经迫不及待地欣赏起大师签名。 墨如惊鸿,飘逸出世,书画合一,神形桀骜。 这些词自然地划过神思。 她艰难地咽下口水,眼睫缓缓眨下,时间在这一瞬被无限拉长放大,好让她在一个奇妙的小宇宙里与一千五百年前的崔负水重逢。她几近绝望地用拇指缓缓抚过墨色,细细临摹着两个不羁小字的笔划。 “李珰。”心神俱震,宛若呢喃。不是崔负献的声音,是负水动了情。 面前的人脚步顿了许久,李珰正准备起身察看,她轻轻浅浅直唤了他的名讳。 他蹙着眉,说:“什么?” 语气有些呵斥的严厉,所以学生飞快转身。因为说谎,吐字磕碰了好几回:“没有,我是说老师的字很好看。”却不敢和他对视,窜到扫描仪前,又恢复到之前安静娴淑的模样。 崔负献背对着李珰,视线在签名与签名人身上小心翼翼的切换。 她感觉自己肾上腺素恢复正常后,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然后绝望地释怀。 都说字如其人,可笑她还记得他的字,却忘了写字的人。 崔负献只能从一个草草签名出发,揣测那人生性桀骜,必然不会长相幼稚,还是一番文质彬彬的温雅形象。
无人敢写帝皇书(10)
李珰走入丛林,不久,一人从树林中踱步而出,衣着打扮,步态神情与他别无二致。虽相貌不同,离了远看,难以辨别。 栾树下章怀太子司马烠负手而立,不等李珰走近,质问之词已出:“李珰,我们同陈善炜交易,你何必多此一举,杀了陈雀。坚壁清野!你当真以为他们不敢动你!” 朝廷攻下豫州,除了它的地理位置,更重要的是它囤积的百万石米粟。较之后者,因晋国已经收复徐州、青州,缓冲地带辽阔,攻下豫州无非是为继续北进蓄力。但无论北伐与否,粮食对任何国家、在任何时刻都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何况,连年战火,边关饿殍横死者何止百万计。 司马烠不无痛心,语气愈加严肃,在储君之位游刃多年,上位者的威仪自然倾泻而出:“陈善炜想拿豫州,你便让给他守。之后可以再做筹谋。本来我想顺水推舟,回京后让你担任中军将军一职,届时寻个时机,扩充流民军。你白白送给陈氏一个把柄,我想让你走到那个位子得费多少力气。” 豫州之战,陈氏之所以派荆州军襄助,无非事成后李珰让步,让陈氏驻守豫州。司马烠以退为进,趁机让李珰回淮安,掌管中军,便利操练一批新的流民军。 陈善炜驻守豫州,北伐之路未必顺利。然魏戎失了豫州定不肯罢休,势必南下攻城,届时李珰率领新的流民军北上,会合靖远军,北伐便成定局。 唯一变数却是李珰烧了豫州城及周边郡县全部粮仓,还杀害两万荆州军。陈善炜暗中吃亏不肯罢休,朝中陈善舟联系朝臣弹劾,李珰乃是被贬回京,司马烠欲让他接手中军将军一职的计划几近落空。 李珰不做辩解。 两人皆心知肚明,陈善炜自始至终从未想过让李珰活着回淮安。 司马烠只是气不过他冲动行事,陈雀及荆州军一事陈氏必嫉恨在心,表面上的和平就此破裂,日后便是静候秋后算账、你死我活的地步。 司马烠见来人默不作声,颜色恹恹,知道自己一时未收住火气,那人怕是比自己还要愤恨难过。 两人沿着林间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着。身后传来喧闹声,李珰转身,司马烠跟着侧身,顺着他的目光瞧去。 素色纸鸢于天地间驰骋,似自由又不似自由,地上的人牢牢牵着线,在旷野间显得渺小无比。 渺小无比是真,引人瞩目也是真。十几岁的年纪,志向远大,指天说地,即便是荒诞滑稽的玩笑话仍能逗人开怀,引人发笑。 李珰看着自己的名字越飞越高。牵线的少女攀比心甚重,一旦自己的纸鸢比旁人的低了几寸,就迎风快奔,束发的红绸之张扬,胜过地上蔓延无边的野草。 “那便是同我有杀父之仇的小姑娘?如今都这么大了。”司马烠不无感慨。 李珰终于勾起一抹笑意:“管家说她日日夜夜练习锤鼓,双臂力大无穷。过不了多久便会离府,你可小心些,我可不管这些恩怨小事。” 嘲弄的语气,说的话倒是真话。 李珰伸出手指向一人,一身褐色,身量修长,最为好认:“这个小子想做官,我瞧着还算有才。你若方便,寻个路子举荐吧。” 司马烠望着那人细细打量了许久,脑海中很快有了人选:“大司空沈咏年,为人刚正,学识渊博,又爱提携后才,不问出身。由他举荐,应能谋个好去处。” 该嘱托的事儿嘱托完毕,小径尽头,玄衣护卫抱着剑鞘候在阴影处。此时日头偏西,再不下山,便赶不上淮安城宵禁戒严,只能在城外过一晚。 “豫州平定,淮水北流民会有一部分北迁,届时怕是骚乱又起。如今勉力只能拿下右军校尉一职,这或许是个好时机,你早做准备。” 两人在路口作别,下次见面需另寻时机,因此司马烠将能想到的计划简要交代,也不管他是否回应。 日光将两人身量拉长,落在斑驳繁杂的树影间。 司马烠确定李珰无话嘱托后便要下山,走出几步,地上两人的影子才错开,泾渭分明。 李珰的眼尾向下压了压,神色里泄露出一丝杀意,犹是与他交往多年的司马烠仍然心头一震。 他知晓对面之人正拼命压抑着痛楚,面容苍白,腰侧垂落的双手紧握成拳,全身甚至有些战栗。 他亦知,李珰眼底的杀意并不源于这种痛楚,相反,每次病发时他总是神情脆弱,眼神空洞。所以这一次他不敢出声询问,也不敢轻易靠近他。 李珰艰难地上前,暗卫欲拦在司马烠身前,他拒绝了。 尽管唇色尽失,他勾起一抹狠厉的,志在必得的笑意。 “你知道我箭杀陈雀的时候心里想得什么吗?” 将军的语气狂妄又轻佻。 “我在想,这些人不死,流民永远过不了淮水,靖远军只是登不上台面的走狗。” 还有一句,李珰知道现在不能说。 章怀太子啊,你轻许的那些诺,一个都实现不了。 坚壁清野,如今难局,李珰从未后悔,也从不在乎。 司马烠似有震惊地后退半步,面上依旧维持着端庄神色,只是他嗫嚅了好久,脸色一点点泛白,终于艰难开口,声音发涩:“我知道。” 司马烠的常服偏好月牙白的菱纹锦,即便有绣纹,也只用银线绣出相衬的暗纹,不大扎眼。据说是苏氏喜欢月牙白,惯会织菱纹锦;后来有孕,太子殿下便不怎么喜欢着纹饰外浮的衣裳。应当也是位专情且长情之人。 李珰有幸见过他们伉俪情深的一面,后来每每瞧见司马烠着月牙白的流云锦袍,总觉一个人的时候形单影只,身影寂寥破碎。 人,都有另一面吧。 当年金銮殿上,司马烠愿意为他自请废免为庶人,世人深受感动。未觉,前面还有一句“李珰若有叛逃之相”,大抵不够浓墨重彩,不足以口口相传,玉溪峡的真相已然翻篇,被君臣情谊的美谈淹没。 自此,李珰只能站在司马烠一边。 “只能”,意思是说,他无法站在皇帝一边,甚至无法站在自己这边。 他相信司马烠对他的信任、器重、赏识,乃至知己之情。 当日大殿上的臻臻誓言确有真情。 同样,玉溪峡的因果足以让司马烠确认李珰的清白。张景玄的手笔,他章怀太子不会不知。 司马烠已经走出很远了,李珰想着自己也该下山。 不管怎么说,司马烠当年救了他一命,或许更多。 人情债最难还。 李珰踢起路边的小石子,空气中传来一声痛呼。 小姑娘举着他题字的纸鸢,“李珰”二字直直亮在身前,脸气呼呼的,插着腰,肩膀的力量线条流畅利落。 嗯,嗓门也很嘹亮。 “喂!你跑到哪儿去了!全府的人都在找你!”那双眼睛瞪得圆圆的,直视着李珰幽深的眸子。 李珰看着眼前身量堪称健壮的姑娘,一身男子骑服,神采飞扬,看着就让人觉得热闹,他一下觉得头都没那么痛了。 是了,这世上估计只有她一个人不将自己视为太子党附,而视为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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