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盏一杯接一杯续满又落空,周管家心里沉沉叹气。手边的白瓷坛再斟不出梅香酒味,李珰抬眸扫了一眼日头。酒品完了,似乎提起一丝兴趣:“去取纸鸢来。” 周管家笑着应声,撩起袍边急匆匆奔向那群玩意正浓的少年人。 李珰提完字潇洒起身,周围侍卫应声而动。李珰冷笑一声,嘲弄道:“本将军不过放放纸鸢,你们也要跟着?” 青草坡视野开阔,倒不必贴身跟随。 一人抱拳行礼,形容陈恳:“大将军多虑了,我等奉命保卫将军安危。将军采青散心,我等不做叨扰。属下逾矩,望将军海涵。” 淮安四大世家,顾家虽然安排在位置最为偏僻的越州,实则最为皇帝倚重。如今京城五路守军,顾氏执掌中军,由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英才顾灵山担任中军校尉。如今五大守军最高统帅中军将军一职悬空未定,按理,顾灵山只欠缺一个建功封赏的机会,中央五大卫便能落入顾家手中。 现实不一定契合道理。 李珰无意招惹顾家,这些时日对于监视自己的卫兵恍若未见。时间久了,多少有些不耐烦。顾家也无意得罪李珰,派来的侍卫多少明白其中微妙的利益平衡,适时抚平了李珰心中的恼意。 周管家跟在李珰身侧,见他只自顾自往前走,步履悠闲,虽然山间风大,纸鸢放起来还是需要借助人力。他心想自己是不是需要提醒一下纸鸢的玩法。 李珰递过纸鸢,绢布上一左一右各印上一个大字,正是靖远大将军名讳:“让人放起来吧,我随便走走。” “是。” 原来自家将军做不惯这种幼稚事。也是,他本就长得秀气,甚至带着一二分稚气,常常被人取笑,再做这种不符合将军气质的事,淮安城里不知又要流传出什么样的玩笑话。 青草坡三面是错落有致、起伏延绵的丛林,飞鸟走禽众多,常常有人上山狩猎,踩出条条小路。李珰随意选了一条,欣赏着山间风景。 纸鸢飞起来后,迎着山风遥遥俯瞰着地上的人。负水四人站在缓坡处,往下俯瞰便是鸣涧谷。 四人正在攀比谁放的纸鸢飞得高。 负水用手肘推了推李三思,压低声音问道:“你确定自己写的真是篇绝世好诗?” 李三思本是谦逊个性,之前所言不过以为朋友之间的玩笑话,哪知负水会做真。此刻自尊心作祟,也不好改口,内心深处又对自身才华些微自负,尽量平复着心虚情绪,淡定回应:“自然。” 何况,看到自己作品的只有戏班几个人,文学造诣都不高。这些心里话李三思自不会解释。 负水打量着鸣涧谷的动静,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精巧的匕首,用力一划拉,纸鸢挣脱了牵线,晃晃悠悠地优雅坠下。那方向直指缓坡下方的开阔谷地。 “负水姐,你疯啦!”沈淮七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负水将匕首收回袖口,面色平静无波:“手滑了,没事,不过是只纸鸢罢了。”确认纸鸢稳稳掉落在溪谷人群骚乱之处,她收回视线转身,打算去别处游赏一番。 最尴尬的是李三思,站也不是,追也不是,手上牵着线,想要愤恨地拍拍手都做不到,急得原地跺脚。暗叹,坏了,这下要贻笑大方了。山下的可都是淮安名门家的公子小姐,许多还是文学大家之后。 赶巧着周管家笑眯眯地送上李珰题字的纸鸢:“负水,这是将军题了字的,你可得好好放啊!”说完,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负水怔了半晌,呆呆看向手上的素白纸鸢,装饰简洁,只有朴素无华的两个大字。笔画起落间几乎同刚才李三思的落笔一模一样,笔力还更加遒劲,转折处更为流畅,撇捺间如山泉倾泻,灵动得恰到好处。 负水跟着李三思读过几天书,多半时候仍将书法看做画画,虽对笔法之类研究不多,在形神意的体会上却能颇有感触。 她一直以为李珰虽识字,到底不是正经读书人出身,且杀气颇重,文学造诣不过尔尔,同她应该难分伯仲。仔细欣赏了一番“李珰”二字,笔力强势,气势不羁,同李珰如出一辙。 边想着,转身小跑起来,将那朴实无华的纸鸢高高扬起,眼见着便要越过另外三只,身后的少年郎叽叽喳喳地又要吵闹起来。 鸣涧谷的大队人马正欲下山之时,一位婢女不知从何处拾得一燕雀纸鸢。一众风流公子围作一团,纷纷取笑道今日还有从天上降下来的收获。 顾灵泉先上了马车,婢女将帷帘微微拢起,马车内的贵人讥笑了一声,语气不屑道:“无非是山上李珰那众人的污秽之物,你们一个个还只作捡了个宝。” 众人脸色闻之一变,当然,也不乏慷慨执言者。 一青年做儒士打扮,举起纸鸢面向众人展示:“诸位请看,我朝重诗文,书画蔚然成风。我观此人落笔惊涛,书画合一如入化神写意之境,当属上上品。” 人群又传来啧啧称赞之音。 若是旁人顶撞了顾家少郎怕是身有殃祸,这位青年则不同,一番言论让人信服口服,引得众人点头称是,当也为淮安城高门贵府之人。 人群里一风流少年高声发问:“沈书怀,你既是名儒之后,随皇子学于内门学宫,得陛下称赞,不若将这纸鸢上的野诗品鉴一番如何?” 少年着重咬住“野诗”二字,引得众人发笑。 这番话实则明褒暗贬,一连讥笑了写诗之人与评诗之人皆不入流。 淮安沈氏,算不上一流名门。因如今家主沈咏年微寒时求学太学,得前朝末帝赏识得以封博士,执教太学。后新朝初立,沈咏年通礼仪,明教化,掌典章,迁太子太傅。历经四朝才让沈氏于淮安站稳脚跟。 如今沈咏年年逾七十,垂垂老矣,为大司空,而无实权。好在后世子孙人才辈出,遍布朝堂,虽职位不高,多掌实权之职。沈书怀便是沈咏年四世长孙,再过不久就要上任尚书省的秘书郎,为皇帝钦点的少年英才。 那风流少年敢如此讥讽沈书怀家门之事,可想门第之高。 沈书怀对此嘲弄毫不在意,面容淡定如常,立起纸鸢面向众人,侃侃而谈:“这纸鸢上写的是——” “三月春风似马蹄。” “呼来不叫美少年。” “鸢飞长冲七万尺。” “自由天下有人间。” 不等沈书怀开解,人群中已响起细碎的讨论声,甚至有人抚手称快,感慨少年意气,直抒胸臆,气势明烈。 不用众人争辩,顾灵泉嗤笑一声,令小僮驱车下山。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真是全书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日时光。果然少年时代足够铭记一生。
遣笔作李珰(9)
崔负献想,应该是自己最近接触章怀太子墓过多,梦里才回忆起诸多旧事,让她沉迷其中,好几次差点睡过头。 午睡醒来后,发现宿舍只有自己一个人。崔负献盯着昏暗的墙壁看了半晌,忽才想起自己入睡前向蓉兴奋地冲她送了个飞吻,说是和男朋友复合,今天下午出去约会,晚上可能不回宿舍了。 所以在感情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句话多半时候聊以□□都不够用。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大概便是这个道理。 崔负献挣扎着下床,将论文作业塞进书包,又从抽屉的钱包里抽出身份证。视线无意落在证件照上,五官清晰,轮廓分明。她不知道上一世的崔负水是不是也是这个模样。 记忆中的人一遍遍描摹,依旧是散不开的云;好在旧事遍遍回味,越发清晰沉重,情谊也因此发酵绵长,不可忘却。 崔负献整理好情绪,确认无误后风风火火地赶赴教室。作为课代表,她得提前准备一些课前事宜,表示自己对这个身份的高度认同。 今天淮城回温,李珰穿了第一堂课的T恤短袖。崔负献这次坐在最后一排——其实就是教室的第三排,随便打量一下,张宴哲确实没有来,估计是请假跟着导师赶项目去了。 崔负献心底莫名松快了些,以致于下一秒她冒出了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的念头,身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表示对这种自恋心态的道德谴责。 李珰这节课讲的是晋朝墓葬礼制研究,案例多是他参与或主持过的考古项目。 崔负献手指飞速地瞧着键盘,浏览器的标志在角落里闪烁着,她忿忿地关上垃圾网页的弹窗,再回神,注意力没跟上李珰的讲课,反而想起之前在研究室自己搜索“李珰”的故事。 于是眼神从幻灯片自然而然跟随着思绪转向李珰本人。 他为什么没有研究过那段政治史呢?明明他布置的论文还是政治史研究方向的——这意味着他对此感兴趣,并且有一定研究深度,不然难以公平客观地评判交上去的论文价值。 但在官方的、更有传播力的平台,他很少,几乎没有对晋献武帝时期的政治史问题发声过。 李珰自然注意到一直投放在自己身上的关注视线,并且明白,这种视线关注绝不是出于更进一步集中学习注意力的目的。她神容呆滞,目光空洞,是很明显的走神表现。 李珰重重咳了一声,提高音量:“我们翻到下一张PPT。”目光扫过崔负献,她已经乖乖低下头,认真敲着键盘。 下课后,崔负献抱着作业跟着李珰去了办公室,导师张怀远不在,上次群里通知他去了西安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得到下周才能回来。而下周,崔负献得跟着李珰去考古现场工作。她为自己对导师的“背叛”感到一丝丝心虚。 李珰坐在办公桌前,俯身从抽屉内取出一张资料表递向她:“身份证带了吧。” “是。”崔负献从书包口袋里掏出身份证,递过去的同时接过资料表。 李珰飞快地摆弄着鼠标,进入一个系统界面:“身份证我需要拍照,之后我会删掉的。” 崔负献抬眸看了一眼正认真工作的某人:“老师处理就好。”她没想到李珰连这种细节也会交代清楚。 李珰接过身份证,眼神在证件照上多停留了几秒,手指不自觉抚过边缘,最后落在身份证号处,在键盘上敲下一串数字:“资料表你填好后给我,我明天带去研究所,通行证很快能办下来。” “谢谢老师。” 她的态度还是很拘谨。从书包内掏出圆珠笔,找了一处角落的资料桌,躬着腰写字。 李珰看了片刻,没有出声阻止她。 办公室一时无人说话,门半开,走廊上也安安静静的,偶有交谈声也很克制。 崔负献仔细填写着空格栏,直到一项名为“曾用名”的填空题出现,笔尖停滞了数秒。崔负献叹了口气,几乎认命般地写下端端正正的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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