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身气度衬得上“鸢飞长冲七万尺,自由天下有人间”的卓远抱负。 一时间此情此景,此人此事蔚为京城风闻,曰,儿郎七尺布揭衣,何羡陈顾风光期。 戏班众人对李三思才情素有把握,却不曾想他一朝跃为天子近臣。 李三思因会读书断文,懂的道理多,见识广,野史逸闻也信手拈来。将军府足不出户的六年,他以一人之力救活了逼仄沉闷的日子,同戏班诸人都交好。又是风光出府,位登庙堂,日后纵有相见缘分,也已是云泥之别。 管家奉李珰命令,特意拨了一款专银,让张饺儿招呼一桌满汉全席为李三思送行。李珰还搬去中院,准了他们胡作非为,任由戏班吵天闹地。 如此种种,将军府罕见地欢闹了几日。 中院原是将军府卫兵的住处,如今府内外的看守变成禁军,自然用不到将军府安排住宿。 中院多是大开间,将厢房打通。院落间的离墙也拆了,中间大片空地寸草未生,用大理石与青石嵌地,铺陈出一个宽阔气派的练武场。唯有四周角落处栽种竹林,下设石案方凳,供人休憩。 李珰躲在一处阴影地乘凉。四月底,日头毒辣之时可照进厢房内,暑气渐生。白日他索性在竹林下支起软塌,可听虫鸣轰轰作响,颇有行军路途中风餐露宿之感。 管家领着李三思前来叩别。 李珰本倚着榻翻阅一卷竹简,将军府走了几个下人不必禀告他,更不必说前来作别。 他将手中书卷随手一掷,落在一侧的石案上随意散开。 周管家识趣地行礼告退,留下身后面带紧张之色的少年,双手扣合,恭谨地摆在腹前。 李三思放下包袱,直直跪在青石子上,全了叩拜之礼。最后双手悬于胸前冲李珰遥遥一拜:“谢将军提拔之恩。” 李珰直起身子,端坐在榻上,视线凝结在少年血色充盈的面颊间,叮嘱,或者说是命令:“出了这扇门,你便与将军府再无瓜葛。” “将军——” 李珰打断少年的焦急辩解,目光沉得像春明山冬日倾覆连绵的雪,化不开,遥不可及。他的声音亦是泛起冷冽凉意,决绝果断,没有半点回旋之地。 “日后朝堂之上,若牵涉到我李珰,你不必为我作声。” 李三思想说些什么,心神摄动之下已然情思恍惚,喉头凝噎不能作答。好在李珰起身,右手托起少年的掌心,将他的神思带回,稳稳落入心脏处。 黑眸凝视,眉眼带笑,李珰说,李三思,记得做个好官。 语气珍重动人,与之前冷酷无情的上位者判若两人。 李三思除了回复一个“是”字,说不出别的、更多的字眼了。 皇帝征召一寒族士子为中书侍郎,官位之高,举动之宣扬,既是抬举李三思、彰显选贤任能之意;也将他,乃至他身后的将军府置于士庶之争的漩涡中心。皇帝想让他成为一把刀,这刀不必有用,因为从一开始执刀之人就毫不在乎将它献祭。 从东院到将军府大门铺设石板七百零三块,李三思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段轻松的、安全的、毫无顾忌的路。 所以,他走得很慢。 自李三思始,戏班剩下的十一人陆陆续续相继离府。 只剩张饺儿、负水、郑云还有年纪小的沈淮七留在将军府,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李珰病情似乎有所缓解,也不再需要戏班演奏,乐器收进府库,四个人亲自收的,放在架子上积灰。 负水的铜鼓留在院内搭的戏台上,风吹日晒后留下斑斑裂痕。 五月底,负水变卖“家产”,加上这些年攒的月银凑足了赎身费,准备找周管家拿回卖身契。年前李珰嘱托若是负水要走需要拖住,未想如今将军回府。他不敢拿主意,第一时间禀明了李珰。 这几月李珰嗜酒,惯爱冷清,东院居室只有周管家出入。日子恍惚,院落的松樟愈发清脆,遮住大半日光,方寸天地间竟然有了“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的离群索居之意。周管家感慨将军府渐渐空寂,奈何李珰不以为意,没让他招人,自然日常无人洒扫,园中各长廊石径,皆是败叶枯草。 李珰坐在回廊上饮酒——准确来说,背倚着廊柱,身体恣意地舒展,手边放着长颈白玉瓷瓶,横七竖八地散落一地。越走近,越能闻见梅花凝在冬雪里散发的冷香。 那人依旧神色清明,撑着头,侧目看向廊下石板上乌鸦与燕雀争食。听到管家禀告,只交代将人先带过来让他瞧瞧。 变卖些家当后,负水的行囊消减,包袱瘪得可怜。好在她偏好男装,管家和郑云匀出几套还算崭新的衣衫,算是贺她重获自由。负水也知道李珰不会这般轻易准她出府,不像李三思,她没有带上包袱去回话。 李珰回到书房,端坐案前,身后不知何时多添了一排书架,摆放的不是书卷一类。若干大小形制不一的酒杯酒瓶,交相辉映,煞为醒目。 案后之人笑得不怀好意,李珰其实挺好奇,这么些年,以他和司马烠的交情,以小姑娘报仇之心的急切执着,为何不对自己下手,反而本本分分在将军府待了六年。 即便他一时好心,从未名河里将她捞上来。 这样想,还不等问出口,对面之人已经义正严词地阐述起她必须离府的理由。 “如今银钱已结,救命之恩已还,我欠的债还清了,必须得走。” 她同章怀太子有仇之事,李珰悉数得知;签下卖身契前,李珰也说钱货两讫,来去自由。 李珰一手托着下巴,煞有介事地表示疑虑:“‘银钱已结’我可以理解,不过‘救命之恩已还’,何来这一说?” 托着下巴的手指移到眉眼处,懒散地抚过眉尾,眼里满是戏谑,一副“请君开口”的看好戏神情。 负水有些恼了,说话条理却十分清晰,多半是这些年同戏班人吵架锻炼来的本事。 “第一,自始至终我都视你为救命恩人,未因我与太子私人恩怨对你有言语行为上的逾矩。我虽命如草芥,在你眼里如此行事自然不值一提,但这是我的表态。” “之二,这些年我在将军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尤其是戏班的事,格外上心认真,周管家也说了你很欣赏我的鼓声。你偷了我梅花冬酿之事,就当抵了银钱,我未计较半分。” 负水作为酿酒之人,自然闻得到熟悉的醇厚酒香。李珰也没有收藏瓷器的雅兴,身后满墙的白瓷,当为盛放保藏梅花冬酿的上等容器。 “之三。” 负水吸了一口气,实则观察着对面人的表情。见他没有发怒征兆,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平和面容,缓缓补充。 “之三,你有意让李三思闻名淮安,在云霞山我用代价最小的方式帮你促成此事,在你看来或许没有必要,于我而言,却是还了你的恩情。” 李珰终于笑出声,笑意之盛,最后竟然捂住肚子不能自已,脖颈与面颊边晕散开片片绯红颜色,比身上的绯袍还要耀眼。 李珰渐感醉意,抬手抹去眼角的浅淡润意,嘴角边倒还不改愉悦之情,因而语带嘲弄。 “首先,你既是自愿签了卖身契,对我恭敬便是理所应当,不是因为你恩怨分明才该做到的。” 李珰晃悠悠地站起,今日的绯袍带着宽大精致的袖摆,摆弄间花纹迎光舒展,栩栩如生。 他还未责怪云霞山之行她冲自己大呼小叫呢。 “还有,这将军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为我李珰所有,梅林下的酒,自然也是我的。我给你发月钱,你认真做工。钱货两讫,明明白白。” 李珰大手一挥,衣袂翩然扬起,卷起一阵疾风,腰间的银刀也若隐若现。书案上的书卷笔墨散落一地,作乱之人似乎是醉意上头,动作乖张,大开大合,不管不顾。 可是那双眼睛,清醒如常,带着摄人的冷意逼视着案下之人,她毫无怯意,安然看着满地狼藉。 但最后一件事她说得倒对。少年嬉戏打闹间不慎掉落一只纸鸢,题着荒唐言,却是赤子之心、少年远志。李三思轻而易举地在淮安声名鹊起,还能不与他李珰的名字牵连。 “扬名立万的是李三思,与我何干。”他冷笑一声,跌坐回榻上,一脸得意。 负水的想法很直接简单,若是恩人觉得人情债尚未还清,她便再多做一些事偿清。总归是得干干净净离开,再一身轻松地开始。 “那你想怎样。我得偿了你的债才能离开。” 李珰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端正仪态,好像刚才略显疯狂的醉酒之人只是负水看花了眼。 “第一,我要梅花冬酿的配方。第二,再留三天,我想听《入阵曲》。” 负水本想反口拒绝,一想自己离府后的计划,忽觉他提的不过是两桩小事。 “配方我可以给你,但你不能外传。”负水心下苦涩,崔家的酿酒秘方一代只传给一个人。
遣笔作李珰(11)
崔负献陪着沈丹逛了两天,周六她就得去文物研究所。 龙雀方印的事还未定下,沈丹不放心,要留在淮城。她倒不想给女儿添麻烦,自己报了一个旅行团,一安排便是一周游。不等崔负献去酒店交代她什么,自己拉着行李箱欢天喜地地投入大好河山。 崔负献在宿舍收拾一些日常衣物,章怀太子墓就在淮城外的城郊地区,回校的话还是非常方便的。崔负献想着现在学校的课不多,周四到周六没有特殊情况可以留在研究所多学习学习。自己可得给导师张怀远薅点一手资料,不然实在心中有愧。 向蓉在阳台上和男朋友打着视频电话,时不时传来嗔怪娇笑,和不久前趴在书桌上哭得昏天黑地的失恋少女判若两人。 崔负献抬眸看了一眼书架上的泥塑娃娃,包装没有拆,塑料外壳的那一面冲人,毫不影响欣赏的人被它的可爱表情逗笑。 唔,自己还得给张宴哲带一件回礼。 晚上十一点,崔负献准备熄灯就寝,因为明天还得早起赶车,研究所离博物馆比较近,离学校就更远了。 向蓉自觉去走廊上煲电话粥。 手机放在枕边,崔负献即将入睡之际被提示音惊醒。她的联系人不多,家里人知道她的作息,这么晚还能给她发消息的不是重要的工作任务便是毫无价值的优惠券过期提醒。 手机屏幕点亮一角,崔负献艰难地眯着眼睛适应光线。 【龙雀方印的比对结果出来了。】 龙雀方印的事崔负献只私下对李珰说过。李珰没有把消息发在课题研究组群里,应该是说手稿上的内容和她家珍藏的《将军名帖录》的比对结果。所以,看到消息的下一秒崔负献崩地一下坐直,手指灵活地敲下字母。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4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