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得不折断雄鹰的羽翼,却希望他锋利的爪牙仍为自己所用,将觊觎家业的乱臣贼子一一扫荡,好让自己牢牢握住帝王权柄。 透过那层阴郁浓厚的浊雾,司马烠看见了帝王眸色深处闪烁的精光。 他在心底苦笑一声。 帝王之下,他在储君之位游刃十八年之久,一身心血尽付朝堂,维护皇室。如今生死之际,自己的父亲仍是质疑他的苦心。 司马烠端正身姿,优雅地朝帝王一拜:“父皇,青徐之困,世家之权,还仰仗李珰这把利刃以作破局之用,而现在,这把利刃还需稳稳握在司马氏手里。儿臣愿尽犬马之劳,收服李珰。望父皇恩准。” 三叩首。 司马烠行了君臣大礼,以示忠心,臣子对帝王的忠心。
无人敢写帝皇书(19-4)
大抵年少相信相知,后来都难逃君臣相疑相离。 李珰想过好聚好散,让一切停留在尚算合宜的场面,他远赴羌州,从此做一个游离朝野、镇守边疆的本分臣子;司马烠仍是惊才绝艳、华章怀远的太子。 他想试着成为这天下大势中的浮萍,任意飘荡,不问结果,不做挣扎。 这十年,就当还了司马烠的知遇之恩。 春明山上如今只有郁郁葱葱的栾树和樟树,梅花枯谢,雪水消融,只有远处的淮安城风貌依旧。 倾山揽月阁的二楼设了一方茶案,司马烠照例撩着袖子烹饪乌梅茶,梅花并不鲜美,故而茶色沉郁,浮着渣滓。 “太子殿下,您是来谈判的,还是来烹茶的。”李珰无意与他共享这闲情雅致,舀起桶中清泉,一瓢淋在火炉之上,清水四溢,打湿了二人衣袍。 李珰长眉紧蹙,眸色深幽,青铜钺被他随意的横在脚边。他坐得并不端正,一脚放在案侧,一脚不羁地翘起。 司马烠神色郁郁,却仍是温和开口,言语间俱是挣扎:“李珰,你今日之举,确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一生功业付之东流,百姓如何看你!后世子孙如何看你!” “够了——”李珰怒喝,额上、脖颈上青筋暴起,抄起案上狼狈的白瓷茶盏一把掷向墙面,白色光点四溅,作清脆铃响之声,他这才缓了心神,压制住心底狂躁之意。 他紧咬牙关,逼视着对面清风朗月的储君:“光熹,我给你机会。” 他伸出手掌,递与那人,声调低沉,似蛊惑更似威胁:“要不要,站在我这边。” 司马烠垂眸落在宽大的掌心,李珰素左手持钺,故而掌心粗糙,有真切的厚茧,骨节处多有细痕,掌纹破碎,伤疤遍布。 他面带沉痛之色,缓缓合上眼,不敢直视对面那双狠厉的、明烈的眸子,几乎是绝望的挣扎语气,仍是劝解之言:“没用的,李珰。” “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四王仍在,士庶之别仍是天堑之隔。” “陈善炜割据四州有谋反之心,其他州郡何尝不是割据一方、伺时而动。” “天下分裂,中原逐鹿,战火不断,还有匈奴入侵。” “郡县多酷吏,朝中多贪腐。” 一字一句,司马烠是在诛自己的心,他努力了十八年,原来一成不变,未有进益。 所以,他理解李珰的寒心与积怒。 “李珰,你以为我坐上那个位子,一切就能变好吗?”司马烠嘲笑他的天真,更嘲弄自己的无能怯懦。 李珰似乎不为所动,将青铜钺放在茶案上,冷声开口:“我管不了那么多!” “我说了,我只要一个公道。” 他比出手势,沉声威胁:“我只给你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要么,朝廷颁召准流民入籍南渡,要么,我李珰带着他们入淮安讨个说法!” “我知道你们想找江州的刘昭华,告诉你,我李珰不怕死!” 对面的人只顾盯着案上的武器,不敢接他的话。 李珰拂袖起身,腰间的绯袍染上水渍,身上银甲的护心镜也悬有水珠。 旧时相知,今日相憎。 “这把利器,是君昔年赠友之用,希望它能上场杀敌,护卫淮安。李珰今日之后,拿不起这青铜钺。如此重器,宜得良机,归还故人。” 他说得平淡,不算决绝;脚步平稳,并不匆忙。 直到银色的身影即将错开黄粱大门,身后传来幽幽质问之声:“李珰,你是恨我无能吗?” 门口的儿郎没有作答,正欲落下一步,踏上木梯。 “李珰——”司马烠叫住他,声音凄切,近乎祈求,不复储君威仪,“我被人下毒,活不了多久了。” “父皇重疾的消息已经泄露出去,如今光炎在陈善炜手里,他不会按捺太久。” 上位者少有动情,遑论在外臣面前落泪,可李珰听出了背后之人的哽咽声:“李珰,还有最后一段路,你愿意,走一走吗?” 李珰喉头滑动,肩膀晃动了两下,仍是沉声开口,冷硬无比:“我说了,两个时辰。” 终是抬步动身,疾疾跑下木梯。 负水在山脚下候着他,见他脚步慌乱,似落荒而逃,身后的青铜钺也不见了踪影,急忙迎上去:“将军!司马烠是不是派人扣押你了!你的铜钺呢!” 李珰看见这抹鲜活身影才心神归位,面容恢复了冷静,却不复上山时的强硬气质,眼底发红,不似动怒或是烦躁时的血色如潮,眼尾有些湿意,故而神色流露出一丝悲情来。 负水连忙扶住他的手,心底已经有了计较。 她抬眸望着李珰面色上那抹极力压抑的哀恸之色,小声试探:“他又对你使了苦情计了,是不是。” 李珰眸色闪动,没有作答。 负水苦涩一笑,缓缓开口:“李珰!你已经剑指淮安了,你知不知道!” 她的怒音终是唤醒了他的神志,李珰冷漠地推开掺着自己的温热手掌,神色冰冷:“你现在可以走。” “我不走!”负水回答得很快,很坚定,很果决,很气愤。 对面的将军恢复了一些漫不经心的气质,将刚才流露的哀情尽数收敛,甚至面上染了笑意:“别人只劝不要造反,你倒是鼓励着我造反。乱臣贼子,头一个还是你!” 负水没有因为李珰的打趣心情有所缓和,二人都很清楚,眼前的路,将会多么艰难。 负水平复着呼吸,也将心底的种种忧虑、迟疑尽数压下,只告诉自己,还要陪在将军身边,永不背叛。 李珰倾身,将额头抵在她的鬓边,手掌扣住她的马尾,耐心地感受着她蓬勃有力的心跳律音。 直到此时此刻,他仍是不懂,自己为何会如此信任这个傻子。 他听见自己的心神打开门锁,自然而然地邀请她探索里面的奥秘,声线不自觉地吐露出心底最深的秘密:“负水,我们得陪他走好最后一段路。” “至少——至少——” 负水听见他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颤动。她安静地任由他抵倚着,支撑起他脆弱的身躯。 李珰幽幽叹气,终于卸下一切防备:“至少,得给后世子孙留下一个,昭昭可明,煌煌可期的天下。” 我们做不到的事,至少得给后人希望啊。 这一刻,他终于承认自己的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一点家国情怀和君子抱负在的,可是他认为这些都太高、太远、太过梦幻,不屑承认,也畏惧承认。 他从来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是个庸俗懒散的人。 “好啊,我们一起。”负水只能给出这个回应。 · 淮安城门下,五路禁军散开一条通道,羽林军开路,太子銮驾亲临。銮驾一侧的内侍恭敬地打开圣旨,于两军阵前,布告天下。 “天子之尊,得于民尊;天子之德,奉于民意。动荡之世,民多疾苦,烽火连连,流离犹多。流民之军,垂范天下,功业高就,可告生民,特赐军号‘安远’,许名录入籍,补偿身后之事。” “北岸流民,牵挂朕心,敕令六曹统率,稽核信息,开立新户,度时审情,稳定为要。” 第一道圣旨,便是李珰威胁之事,一一得到回应。 李珰打马缓缓行至銮驾三尺开外,飞身下马,与銮驾之上气质风华不可直视的储君遥遥相望。 内侍官继续高声宣召。 两方大军,数万将士的视线均集于李珰一人之身,银甲流光,绯袍耀目,绰绰英姿,难以想象这样一位统帅是匪寇出身。 “靖远大将军李珰,无视朝令,私率大军回京,念其平羌有功,今敕令,免靖远大将军封号、大将军衔,靖远军由平威将军张钊统帅,夺其军号,归于征北军。珰迁虎威将军,入徐州,辅以平北大元帅司马炽、胜北大将军陈善炜平定魏戎。望卿警戒,以立功勋,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两军中央,李珰双膝跪地,未以军中礼接过圣旨,而以朝堂之上君臣跪拜之礼迎奉圣意:“臣有愧,谢陛下隆恩。” 召旨颁下,只是明文,明文落地,还需执行。 晋国怕是要掀起一阵腥风血浪。 李珰无畏无惧,稳稳接过圣旨,毫不拖延地上马,牵住缰绳,扭身便要领军北上,顺应圣旨中那句“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李珰!” 銮驾中的人终于款款走向他,一侧是顾少安,领着两个士兵抬着青铜钺跟着,递与李珰。 李珰抬眸看着马下的司马烠,他神容舒卷,变回了风仪雅致、不可侵犯的储君。 “虎威将军听令,人在器在,人死器亡,胆有违逆,不得好死。” 终于,他流露出上位者该有的威仪,不怒自威,以高位权势挟持臣子尽心。 这才是本来面目。 李珰没有犹豫,双手抱于胸前:“末将谢太子殿下赏赐。”左手利落地提起重器,作势要走。 “李珰——” 马蹄逡巡了片刻,侧面对着太子,李珰刻意扭过身姿,没有看向他。 “光熹,我是没有来处的人。” 将军的手掌牢牢牵制住缰绳,保证马儿停驻原地:“我死后,唯愿锦衣从身,有个归处。你得活得比我长久,来日好为我立个衣冠冢,黄泉路上,让我风风光光地走。” 说完,钺身拍着马背,扬起尘烟疾驰狂奔,领着围困淮安的将士北上出征,建立功勋。 司马烠在城门口伫立良久,顾少安吩咐禁军回撤,这场短暂的围城之困,就这样未动干戈地、以一种沉默的妥协消失在历史云烟中。 李三思骑马赶到淮安城外,只余太子銮驾和两队卫兵。他是来传令的,皇帝让太子即刻回宫。 下马后,年轻的中书侍郎没有着急宣召,站在太子身后遥望着同一方向,最后一面终是错过。 他没有感慨太久,恭谨地走到太子身边,躬身行礼:“太子殿下,陛下召您回宫,即刻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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