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堂内一人被数十人团团围住,虽同着玄甲,负水身上是绯袍,腰间的令牌上刻着瞩目的“安远”,众人长戟对准她身上的每一处致命位置,却无人动手。 堂内一时肃静沉重。 负水握紧缠着红绸的鼓槌从容起音,奏得是二人一起谱写的《将军令》。本来说好日后来了淮安,便要找李三思写词,不想世事难料,许愿的人敌不过意外先行降临。 天子堂前围了百姓,动静很快传遍淮安每一个坊市,人们第一次听见天子堂前的圣音,如入苍野之地,孤月高悬,野坟无名,唯有遍野荒草,寂寞疯长。 张钊很快领兵清理路障,长戟连成一排,将围观百姓拦在天子堂百步之外。 直到百步之遥的青石长巷再次恢复平静,白马才姗姗从将士身后出场,马蹄闲适,缓缓点地。 华服垂在马腹,随着脚步起伏泛着流光;腰间是耀目的金玉绦,翠玉成山水,金石成龙凤,白璧无瑕,从容地悬在腰间,刻着连理枝与蜻蜓纹样;衽边用金线绣出山河日月,衮服通身用同样的绣工绘出百兽与金龙,威严之气内敛又张扬,衬得马上之人高贵如日月,不可亲近,只可跪地臣服。 他所过之处,士兵与百姓皆惶恐着双膝跪地,缄默着只敢盯着脚下的青石板,一时间,空中只有笃笃细碎的马蹄声与苍劲沉痛的金玉鼓声,交织成伴,摄人心神。 白马在天子堂的石阶前停下,朱红大门外的将军恭谨地跪地抱拳:“太子殿下,堂内之人便是末将提过的崔负水,与李珰关系密切。” 他未下马,一双眸子温润如水,显得优雅动人,目光柔和地凝视着堂中动作如行云流水、周身气势不可接近的假儿郎,有血色从手掌中蜿蜒而下,浸没掌心,侵蚀手腕,连带着手中握紧的鼓槌也染上绯色,她恍若未觉,身心全部投入事业,一起一落间,动作潇洒流利,虎虎生威,大气磅礴。 少有鼓声能演奏出凄婉之情。 若不是她的鼓技绝世,可将落锤的力道掌握得炉火纯青,便是这演奏之曲冠绝一代,声声凄厉。 “父皇今日病情有所缓和,你将她带到清心殿吧,孤先去回禀父皇。” “末将领命。”
无人敢写帝皇书(21-4)
清心殿内点着安心静气的檀香。 金色帷帘后的老人重重咳了一声,一旁的内侍怀辽连忙奉上茶,司马煓接过,将皇帝扶起,让他倚着自己的胸膛,舒适地半卧着,饮了一口茶清口。 珠帘外一人跪伏在地,额头牢牢贴着青玉地砖,她穿得单薄,好在宫内地龙烧得火热,应该不会冷。 血已经凝结在了手臂的肌肤之上,变成了暗红色,混在玄甲绯袍间,离得远了,也不觉打眼。 “末将崔负水,为虎威将军李珰麾下安远军司鼓,受将军所托,入淮安寻一人,交托书信。不想收信之人亡故,故而微臣斗胆,想面见圣颜,将周山之战的本末一一讲与陛下。” 负水将牛皮手卷双手奉过头顶,脖颈仍是卑微的垂着,跪得谦卑:“这便是微臣奉命传递的书信,还请陛下、太子过目。” 怀辽看了一眼榻上之人,怀中的老人微微颔首,司马煓感受到了他的动作,温和出声:“呈上来。”倒未有储君该有的威势,只让人听着如沐春风。 皇帝已经没有精力看信了,故而殿内响起司马煓温润平和的声线,念到动情处倒还有些颤音。 负水不为所动,仍是本分地跪在玉石上,额头死死贴着地面。 念完书信,殿内静默了好片刻,只有幽幽飘袅的檀香烟雾,萦绕在众人鼻尖。 皇帝咳了一声,应该只做清嗓之用,苍老雄浑的嗓音落地回响,一字一句砸向地上跪伏着的臣子:“你今日敲响金玉鼓,是想为李珰他们平冤吗?” 她重重嗑了三个响头,头依旧卑微地垂着,声音清冷,并不慌张:“陛下,微臣冒死奏响金玉鼓,求见圣颜,不求公义,只为陈情。” “虎威将军李珰,或许算不上一个好人,但他一身悉数奉予晋国。他可以背负任何骂名去死,唯独不能接受叛国之名。” 他残暴、狠辣、桀骜不驯、枉顾民生、谋逆皇权、围困淮安,这些都可以成为李珰的罪名,唯独对这个国家,不亏不欠。 “微臣斗胆,以草贱之命,恳请陛下收回圣召。” 不必还予清名,身后之事,任由世人指摘评说,李珰素来是不在意这些的。想必黄泉路上,遇上议论他的百姓,他也只管喝下孟婆汤,潇潇洒洒去奔一个来世。 出乎意料地,皇帝与太子都没有出声呵斥,或是直接派人将她拉出去砍了。 负水不畏死,只静静等待皇帝的思量。 “父皇要休憩了,崔司鼓还是先退下吧。” 头顶只落下司马煓的温和嗓音,负水从容起身,仍是不敢抬头,后退到殿门处方才转身抬眸。 外面是苍茫一片的天地,宫墙巍峨无边,像是一道无声的枷锁,已经将她双手扣住,好押赴刑场。 殿外,李三思和张钊一左一右大眼瞪小眼,彼此看不来,看见负水出来,李三思先行扶住她的手臂,支撑起她孱弱的身体。 天子堂及清心殿一遭,怕是将她最后一点气力都耗尽了。负水顺然地靠在李三思的胸膛上,沉默着望向远处的天地,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事实上,她也不想再多说一个字了。这辈子,她想说的话、该说的话,基本皆已道尽,剩下的,只是迎接自己无法掌控的死亡。 李三思掺住她,托起她的腰身,眸中落满心疼的水光,声音发颤:“我带你回家。” “不可!”一旁的张钊伸手拦住他的去路,表情凝重,“按照《晋律》,陛下下诏前,她需关押在天牢。” “你!”李三思咬牙切齿,却不能再多说一个字,这不是吵架的好地方。 负水轻轻牵动他的衣角,示意李三思将自己放下。 她撑起身子,蹒跚着走下台阶,张钊预备派两个士兵扶住她,负水站在雪地中,回身抬眸,眉眼舒展,淡漠地凝视着身后的玄甲将军,无声地同他对峙,给予嘲讽。 李三思追了上去,解下外袍,紧紧地将她全身罩在一抹浅淡的暖意中,眼底泛起红,轻柔地扶住她的肩膀,沙哑着开口:“你放心,我一定会——” “三思哥。”负水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摇头,“将军对你说的话,你要记得牢牢的。” 【“日后朝堂之上,若牵涉到我李珰,你不必为我作声。”】 【“李三思,做个好官。”】
无人敢写帝皇书(终章)
负水在天牢中待了三个月,清心殿里的人好像忘了还有她这么个乱臣贼子在。 看守的头儿正坐在走廊中央的桌案边吃着几个小菜,身边围着一众小子。 “呸——”头儿将花生皮吐了出来,不耐烦地感慨道,“国丧期间,不准饮酒,这不是叫我这酒虫活活熬死吗!” “头儿!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这可是要——”一个小子比了个斩头的动作。 “晦气!” 负水望着墙壁高处开的一个小方口,难怪淮安的春色今年如此冷清,原来是遇上了国丧。 皇帝死了,罪魁祸首死了,谁都洗不清李珰身上的罪孽了。 负水强撑了三个月,这一瞬,支撑着呼吸的那抹念头突然消散得无影无踪,她无力地瘫软在角落的阴影处,青丝掩住面容,眼尾处缓缓流淌出温热苦涩的泪珠。她认命般闭上眼,觉得一切都被她弄砸了。 李珰说的“相信”,她担不起。 门口传来窸窣声,为首之人身材魁梧,长得凶神恶煞,腰间系着白绸。他一到,刚才偷懒的小差使们纷纷缩在他身后,谄媚地笑着。 看来是宫内终于想起还有她这么个余孽没有清除。 “将人抬出去,仔细点!” 负水就这样半梦半醒间任由他们作弄,直到落入熟悉的怀抱,是李三思来接她了。 他一身缟素,脸色青白,臂窝挂着的外袍也是白色,负水这才清醒了一二分,怔怔看向周围景致,高处俱是素白的帷幡。 他的胸膛起起伏伏,想必内心十分煎熬。负水只得先问出声:“宫里下了何种旨意。” 他是中书侍郎,伺候皇帝起草诏书,自然能第一时间知晓自己的命运。 李三思全身抖个不停,倒换成了负水扶住他,温和劝解:“我一点都不怕,李三思,我甚至还想早一点去黄泉路上找到他,趁他还未过奈何桥,未喝孟婆汤,见他一面。” 两个人相视无言,负水静静等他平复心智。 “先帝驾崩前留下遗诏,收回李珰及安远军叛国之罪的诏令,命內史省不准将李珰及靖远军的事迹载入国史。” 到这里结果尚算如意,负水舒了一口气。 李三思掐住她的臂膀,双目几欲睁裂,艰难地将遗诏内容补全:“最后,判处你死罪。” 这本是意料中的结果,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负水淡然开口,甚至带着轻浅笑意:“李珰说他想立个衣冠冢,我死了之后,你便找个风水宝地,将我们合葬。” 李三思只是盯着她,没有立刻接话。 良久,天牢入口传来马车驻足的顿地声,外形朴素,可走下来的人出乎意料。 李三思转身,恭迎司马煓圣驾,短短数月,他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子一跃成为晋国皇帝,别人争了一辈子的东西,轻轻松松就落到了他的手里。负水不敢轻视他,亦是谦卑行礼。 李三思这才出声解释:“陛下感念靖远军功业,虽先帝遗诏必须谨遵善行,陛下下令准流民军入军籍,至于为国捐躯的将士,朝廷也会妥善安置后事。另外,还准了李珰将军陪葬章怀太子,只是事宜不便宣扬,一切从简从急。” 一字一句,让负水心情峰回路转,最终柳暗花明,算是圆满。 “罪臣崔负水叩谢皇恩!”负水双膝跪地,三叩首,拜伏在天子脚下。 司马煓看着身形萧条的假儿郎,倾身将她稳稳扶起:“李将军及安远军这笔罪业,本是我司马氏欠下的。朕竭力也只能补偿至此,崔姑娘的大义更是无以为报,最后一段路,朕送你。” 负水没有推辞。这笔罪业如司马煓所说,轻轻翻过,未曾添上新的血腥,已是难得。 司马煓便服出行,国丧期间,淮安大街禁止行人出入、商贾易市,天下百姓皆要素衣寒食,为帝王神灵祈福。 三个人便这样徒步闲适地走在青石板上,马车被他们扔在身后,这样才方便将最后的思量一一道来。 避无可避地总是从一些旧事聊起。 “皇兄最后时日还忙于政务,东宫里的烛火日夜不熄。他每日都要问上几遍有没有李将军的书信。”司马煓神色哀恸,将内心哀情倾数流泻,毫无掩饰,“后来李将军的死讯传回淮安,皇兄那一晚差点没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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