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字从第四声降为第二声,他的腔调拉得老长,负献一听就知道他在拿上辈子的事打趣,作势便要甩开他的手掌。 “好了,李太太,不管你取哪个名字,这辈子都得和我生同衾、死同穴了。”他将两只手掌重新叩合,牢牢紧贴,不留一丝缝隙。 负献侧身扫过他的五官,无比清晰,无比真实的温热模样,差一点她就要错过了。好在,那些逐渐遗忘的沉痛记忆随着这人的降临皆变为前尘往事,微不足道了。 她用力地回握,定下誓言:“好,生同衾,死同穴。” 崔负献来淮城大学念书的时候将户口迁了过来,派出所和市区的行政中心在一处,改名字倒成了要紧事,领结婚证成了顺手牵羊。 毕竟,两个人看着身份证上的女子从“崔负献”变为了“崔负水”,那种微妙的情感连接大概也只有彼此能真切体味。 倒是结婚证领得轻松,不若前世婚书聘书,又有八礼的漫长流程。两个人像是去医院挂号一般安然从容地等待叫号,然后悠闲地从红房子里出来。民政局给的誓词对于二人的经历来说太浅,不长不短的三分半钟,彼此像是无情汇报台词的机器人,以致工作人员怀疑他们是否自愿结合。 可是台本上的这些他们都经历过了,生离死别,荣华富贵,贫穷苦难,乃至最无情的时光阻隔,他们唯一的缺憾亦平山填海,成全了前世今生尚未经历的安宁喜乐。 直到结婚证新鲜出炉,一如前世的灼灼绯色,负水这才想起一些现代结婚需要处理的流程。 李珰将结婚证交予她,她仔细收进双肩包的夹层:“我们是不是该见家长?” 李珰意味深长地盯着她,嘴角边勾着笑意:“你现在才想起来,是不是有点晚了,李太太。” 负水扬起下巴冷哼一声,潇洒地甩起书包,先一步走下台阶:“反正呢,我妈你是见过了。”还说她很专业热情。 李珰快走几步跟上去,与她十指相扣,两个人的步调终于统一,惬意地晃荡着牢牢牵绊的手掌。 淮安的冬季降临,说话吐气间嘴边都会拢起白雾,李珰慢悠悠地引着她向前走,声音懒散轻快:“我父母已经定居国外了,我如今三十二岁,婚姻大事他们虽鲜少过问,大概心里日日都在烧香拜佛。之后定个时间吧,正好父母们见个面,把婚礼的事定下来。” 负水听他心中已有盘算,干脆放宽心任由他全权做主,得意地扬起相扣的手指,笑得甜蜜:“是,下官听令!” 正常人眼中的恋爱结婚,大概不是他们这般,火急火燎又步步扎实,顺理成章。 幽静的行人道上,负水倚着他的肩膀,稍稍抬眼就能看见他的侧颜,明明他的温度触手可及,呼吸声也近在咫尺,可每走几步,她都要侧目打量一眼他好看的侧颜弧线,确认他的样子。 李珰终于在一个红灯间隙驻足,扳过她的身子,神情严肃,嘴角边隐隐抖动,明明压抑着笑意:“李太太,新婚第一天,你也不必这么热情吧。” 她的目光像三月西湖的春波,层层叠叠,朝自己涌来,千娇百媚而不自知。 她早已不做男儿装扮,发丝散落,分成两股,自然地从肩线上滑落,虽然是寻常装扮,已是女子惯爱的粉白与天蓝,脚上踩着短靴。 若是这些还不以迷惑他的心智,影响他的判断,那眸底倒映着的白皙精致的面容,应当是他没有第一眼认出她的首要缘由。 这一世没有战乱,没有烽火,她不必为生存奔波,为父亲报仇,有着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和顺遂平和的人生,所以比之前世的假儿郎更为鲜妍。 最重要的是,这一世,她二十四岁,他从未见过她二十四岁的模样。 思及此,他缓缓抬手,指尖抚摸着她的柳眉,凝视着她眼底深处的眷恋与不安:“不用怕,我在,这一世,生离死别都没可能。” 负水沉默良久,终于展露欢颜,紧绷的肩线和背脊彻底放松,她释然一笑,重重点头。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两个人的第一面属于“纵使相见应不识”,李珰没有见过二十四岁活泼明艳的崔负水,负水也未见过三十二岁温文儒雅的李珰。
遣笔作李珰(21-2)
李珰领着负水去了自己的公寓,不是学校的学者公寓,依他所言,是他父母在出国前担心他活活穷死留下的家产。 家具典雅有些老旧,室内明亮,装修风格简约,好在多年前一家人生活的痕迹完整地保留着,不算冷清。 李珰娴熟地从鞋柜中拿出女款拖鞋,是新的,吊牌还没剪。 他扬起笑脸,更像是青涩的少年邀请心仪的女孩儿第一次回家作客:“李太太,有请。”作势还恭谨地伸出手臂,替她指引方向。 负水被他逗笑了,举止还算大方,任由他牵引着参观了客厅、厨房、书房,最后来到主卧。 他邀请她进入秘密基地,这一回少女终是有些羞涩,驻足门口,先由视线入门,将卧室上下细细打量一番。 衣柜、双人床、写字台、床头灯、NBA海报、唱片、纪念品、阳台。 “怎么没有照片?”她淡淡发问。 他一样轻声回答:“不太喜欢照相。小时候有一些,被我爸妈带走了。” 李珰倏然上前一步,拥住她,语气温柔:“结婚照可以多照点,反正有的是地方。” 负水靠在他的肩上,安心地嗅着家的气息:“好。” 晚饭是李珰下厨,她太过期待,一直倚着门框看着他操作,大名鼎鼎的李教授便在夫人的注目礼下将白糖误当成了盐,一桌子菜甜甜蜜蜜,也算应景,这一辈子,新婚之夜怕是难忘了。 收拾好一切,两人依偎在沙发上看着章怀太子墓的考古纪录片。 时针缓缓走过十点,一直沉浸在讲解词中的负水有所察觉,后背上那股灼热缠绵的目光,从开始到现在,没有转移阵地。 她回身,看着自己的丈夫慵懒地倚在沙发一角,一手撑着鬓边,头懒洋洋地侧着,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虽然嘴角带着笑,却并不是欢愉的笑意,神容戚戚,更似苦涩愧疚的笑容。 负水撑起身子凑了过去,呼吸缠绕呼吸,她看到了他眉峰处的小痣。两个人的视线隔空交织了片刻,直到眼泪因为重力从眼尾处轻盈落下,速度之快,负水来不及接住它。 李珰就这样偏着头,深情地将她的身影融入骨血里,继而化成滚烫的泪水来熨平心底叫嚣翻涌的情谊。 他抬起手,明明是他落泪,仍本能地遵从自觉,像前世的月夜,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颊,用指腹擦拭她的珍珠。 “负水,我走后的那段时间,你一定过得很苦。”他如此笃定,根本不需要询问。 负水安顺地贴上他的手掌,不作一言,只静静地望着他,像是清溪凝望青山,而青山自然倒映在溪水深处,浓墨重彩,挥之不去。 耳廓一时只能接收到时钟走时的嘀嗒声。 良久,他才敢虔诚地颤抖着开口:“给我讲一讲,我走了之后,你经历的事。” 我想听一听,你受的苦。 溪水环抱青山,潺潺溪流,温柔交付,一声一句,皆为故事。 李珰摩挲着她的眉骨,轻轻浅浅的一笑,柔声发问:“傻子,你就任由张钊扣着你呀,为何不直接告诉他真相,说你无意领兵,为我报仇。” 负水轻笑一声,声音空灵,像是逸散的流云:“因为那时候,我是真的想抛下一切,去找你。李珰,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你得准许我有疗伤的时间。” 男人蓦然红了眼眶,却没办法辩解一句。 两人对坐一夜,直至天光大亮,无限生机涌上砖墙,自成剪影。 元旦假期的第一天,新婚的第二天,该做些什么呢? 李珰拨弄着妻子的秀发,发尾在指尖旋转成结,他勾起一抹笑意,提议说:“不如开始我们的蜜月旅行吧,第一站,去淮城博物馆。你不是还没有去过吗?” 负水拥住他的腰身,将脑袋靠在他的肩窝处,轻轻点头:“好。” 章怀太子墓地下密室发掘消息一出,引起广泛的社会关注,无数人猜测棺椁合葬的男女是谁,画上的银甲将军又是历史上的哪位英雄。 博物馆为了吸引客流,先期开了一个太子墓专展,不过是数字影展,将出土文物的电子资料整理播放。 李珰和负水对博物馆的藏品没有太多的兴趣,很多他们前世已经见过了,说不定还用过同款。各个展厅不过浮光掠影,走马观花般浏览一圈,最后终于到了顶层的数字展厅,人流量虽大,观众基本都是匆匆扫视画面,赶着去出口处的长椅上歇歇脚。 只有李珰和负水二人走得极慢,每走一步,指着墙上的影视资料小声交谈,男子倾身,女子抬头,肌肤相触,因是新婚,虽当事人未有察觉,举止间不自觉含着一股耳鬓厮磨的缱绻意味,周围的游客皆侧目围观,又自觉避开二人。 墙壁的正中央是李珰写给司马烠的书信,笔墨被放大数倍,投影阴暗交错,烘托出时光凝滞、今古相会于此间的震撼氛围,因此,画面前方驻足打卡的观众最多。 “李珰,当年我打开书信的时候,最后一行字沾了水,你现在可以说与我听了吗?”负水问他,视线遥遥落在远处的光影图案上,神情恍惚。 【自豫州破,四王入局,将士身死,北征南下,一心尽托,盼天下民,得万世安。今吾身死,从吾生志,惟愿锦衣从身,葬于故土,得见山河统一。光熹勿念,吾不怨不悔,望天下担之。 谨忆少年志,扛万民之刚鼎,治安世之人间。】 原来这就是二人年少时的许诺。 扛万民之刚鼎,治安世之人间。 说来唏嘘,许下这愿景之人,一人成了籍籍无名的废太子,一人成为青史不得留名的罪臣。 但又好像冥冥中注定,不多不少,缺了这么一块。所以为此志向以身证道的那些人,在历史中轻飘飘带过,又一代代承继不绝。这似乎成为一种精神符号,不特属于谁,但人人都可以成为它的化身。 博物馆之行的最后,二人赶上终场的晋朝歌舞表演,从展演厅出来时已经接近闭馆时间,馆内只剩最后一波游客。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处,博物馆的玻璃天顶有日光倾泻而下,负水在光明处拥抱住自己的爱人,攀附在他耳边,情谊绵绵:“李珰,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可以光明正大、毫无顾虑地说,我爱你。” 爱人一手扶住她的腰肢,一手轻抚她的青丝:“我也爱你。”
遣笔作李珰(终章)
元旦过后,李珰得等这个学期结束,交接完工作才能正式离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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