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十分笃定李将军会留下一言片语,挣扎了数月,终是毫无消息。” “不想这书信来得这般迟。” 迟了一辈子。 “八月二十九,父皇发出圣旨,确认李将军及安远军的叛国之罪。那是他们第一次发生这么激烈的争吵,也是最后一次。” 司马煓面露悲痛之色,喉头滑动了好几次,声量压得极低:“皇兄,他面对剧毒都能苦苦支撑,最终却选择触柱而死。” 两行清泪从少年天子的颊边滑落,负水和李三思皆没有立场出言安慰一二。天子悲情,总是与常人不同。 “父皇选择放下九五之尊的颜面,收回诏书,大概皆出于此。哥哥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所以临终前的最后一句却是嘱托我将他们合葬明陵。”这一句话毫无嫉妒之情,只有宽慰艳羡之意。 在先帝心中,故太子或许是继任天下的唯一人选。身前诸多猜忌,死后只剩哀情。 负水想起他同张家的联姻,是章怀太子亲自牵线保媒,应当对这个幼弟极为疼爱。 此生未尽之事,竭尽所能扫清障碍,为后继者铺路。 淮安城门口,马车驻足。李三思从车厢内取出一幅字画,是皇室御用的素纸澹山墨。 他将画纸小心展开,立于身前,画纸迎风摇摆。 画上之人,立于骏马之上,桀骜不驯,英武不凡。一袭绯袍银甲,左手持铜钺,右手端兜鍪,腰间银刀耀眼。那时他的眸中还有少年未脱的稚气与勃勃朝气,眉眼间有了后来杀神不怒自威的气质。他微微扬起下巴,只束了马尾,发丝张扬飘逸在身侧,与吴郡月夜甲板上的风流儿郎有几分神似。 明明是同一人,负水觉得这样的李珰离她却是千里之遥。 司马煓浅笑着温和出声:“这时李将军刚刚从军,大概十五六岁吧。我央求皇兄带我去马场骑马,正巧李将军也在马场挑选坐骑。那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意气风发、少年得意是何风流模样,这几日正好有所感念,便画了下来,只作为将军衣冠冢的陪葬吧。” 指尖已经轻柔地沿着线条描摹起他的少年模样,十五六岁的李珰,那时他们还没有遇见,也不知道三年后的人间、十年后的死别。 负水没有出神太久,这一刻,她终于体味到李珰面对司马烠时是何心情,天下入局之人,皆是真心掺着算计,根本计量不清对面的人,哪一种占的分量多些。 她施施然行了一个揖礼,奉上自己的礼物:“城门外的饺子摊,我留了一些东西在,或许可令陛下得偿所愿。” 司马煓身形一滞,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负水没有解释更多,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意,这一刻,她都选择相信这位少年帝王。 复而视线转向一侧沉闷痛苦的李三思,她扯出一抹笑意,淡淡嘱托:“其中有一本乐谱,你得闲了,可以为它题题词。” 李三思唇瓣微动,一双眸子像是要把负水看进心底,最后仍是一句话不敢说。 好像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 “最后,请恕微臣僭越。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微臣斗胆建言,将这些年所学所悟说与陛下一二。” 司马煓端正身形,微微俯身,面色庄重,做好虚心受教的准备。 负水这才敢匆匆对上那双温润如水的动人眼眸,诚恳地道出一些许是无谓的狂言。 “谋在朝堂,但决胜在千里之外,陛下想要继承先帝及皇兄遗志、告慰为国殉身的将士,还请目光越过庙堂,看到千里江山内的万民。谋天下大势,更要谋天下人之势,望陛下以天下百姓为计,而不是将他们视为棋局中轻易摆弄的筹码。” 如李珰,如秦方,如章璋,如她崔负水,皆是不甘世家框定的命势,想要为更多的人争一争。 负水顺势便要跪伏请罪,拜别天子。那人却再次稳稳扶住了她。 “朕,受教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太子没有等到李珰的谅解,可是许他的锦衣从身还是曲折实现了,这一对少年知己,年轻君臣,之间的真情与算计,百年黄泉路上,由他们自己去分辨吧。 献武帝与章怀太子这对帝王父子间的情感,若是有缘再填坑吧。
遣笔作李珰(21-1)
元旦将至,意味着学期结束,所有事情即将落下暂停符。 章怀太子墓发现地下室,而地下室出土的文物本身迷雾重重,说不定得要三年五载才能有所结论。 知道李珰的身份后,她自觉退出了他的课题研究组,一是没有留下来的必要,她已经有了超乎预期的收获,二来以他们如今的关系,在一起工作实在为难。 这一世的李珰不再是桀骜不驯、孤傲自负的少年将军,这一世的崔负水也不是将军府内跟着小子们长大、厮混在男人堆的假儿郎,但两个人都默契地受到千年记忆的影响,循规蹈矩、礼仪周到、向往笔墨,做了这个时代的穷书生。 崔负献隔着荷花池看着远处熠熠生辉的三个大字“行政楼”,除了打印成绩单以及补办饭卡,学生一般很少出现在老师含量颇高的行政办公楼,并不必说像她这样研究生念得好端端地,毫无预兆地申请退学。 崔负献捏紧手中的退学申请书,心情并不沉重,反而有种解脱的快感,好像一切“山穷水复疑无路”,此刻“船到桥头自然直”,无比庆幸自己已经达到国家法律认可的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的年龄标准,可以让她完全自主地行使权利,不必受他人置喙。 刚穿过池塘,行政楼的玻璃门处倒映出一人绰约身姿,他正和几个长者说些什么,后者皆是一脸遗憾惋惜,拉住他的手臂不放。 李珰脸上带着歉意,温和地笑着,一一婉拒了他们的请求。而后冲一行人颔首,大步流星地朝出口走来,面色含春,好不得意,正要和门口的崔负献撞上。 她连忙把手上的退学申请书往后一塞,挂起假笑,好似无事发生:“你怎么在这!”先转移话题再说。 来人收敛得意,故意沉下眉眼,严肃说道:“身后藏着什么,交出来,饶你一命!”作势伸出右手,示威性地勾勾手指,表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将犯罪证据上交。 崔负献一想,觉得也没什么,只是自己现在见了李珰,出于学生对老师的天然敬畏,下意识地就想掩饰错误之类的,此时回过神来,潇洒地将纸页递过去,还得意地扬了扬,重重拍在他的掌心:“还有什么!申请退学呗!” 李珰这下真没什么开玩笑的心思了,眉眼一挑,郑重地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语气同样一板一眼:“为什么退学,就为了和我在一起?” 被人猜中心思她也不羞恼,扬起下巴,轻哼一声:“算是吧!” 李珰的表情更加阴沉,似乎下一秒便要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蠢,目光幽幽地锁住她的视线,无形中拷问她内心的真实答案。 崔负献毫不慌张,且不说她的回答本就是肺腑之言,况且某人上辈子言而无信,这笔账她还没清算呢。 上辈子她打不过李珰,又是他手下的兵,仍他作威作福便罢了,这辈子男女平等,大家都是读书人,谁拧得过谁,还得比划比划才有定论。 李珰被她的幼稚表情逗笑了,一把揽住她,不想对面的人毫不留情地一把推开,连连后退了两步,左右观望着周围环境,确认无人经过。 “拜托,现在还在学校,你是我的老师好吗?”崔负献一脸“你好不争气”的无语表情,严格维持着她同李珰之间的楚河汉界,虽然这种师生关系即将终结。 “哼!”李珰重重哼了一声,从口袋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页,慢条斯理地仔细拆开,眼神玩味地盯着负献,最后手指夹住纸页一角,将它骄傲地扬起,神色得意,语音拉得慵懒暧昧:“不好意思哦,崔小姐,我抢先一步喽。” 崔负献一把抢过,飞快扫过首行印着的三个大字——辞职信。 “你,你,你你,你你你——”崔负献不可置信地连连打量着纸页和那人嚣张的眉眼,尚不及理清思绪反驳,李珰已经光明正大地搂住她的腰身,拥她入怀。 “没什么好说的,迟了一千五百年,现在的分分秒秒我们都要分外珍惜。”李珰拥着她向前行去,语气有些感慨,“何况这一辈子,我先走过了三十二年,即便我能活到八十岁,剩下的时光于我而言仍觉不够。” “李珰。”崔负献握住腰侧揽住自己的宽大手掌,因为一直暴露在寒风中,泛起凉意,“我们——” “嘘——”李珰侧身,捂住她的嘴,视线相触,俱是动人暖意,撩人心神,“说好的,等我说。” 他拉着她来到无人处,是学校东门的梧桐树下,因为远离学校CBD,又不靠近宿舍,学生很少从东门出入,小径上的人很少。 李珰还是注意降低影响了的,这让负献稍稍安心。 两世记忆嵌合而成的灵魂让李珰无法像现代人一样正常地单膝跪地,深情款款地说出标准台词:“崔负献,我爱你,嫁给我好吗。” 虽然他平时以彬彬有礼的教授身份示人,骨子里藏着的孤傲灵魂和保守倾向决定了他至多只能凝视着爱人的眸子,双手将她的脸颊温柔托起,然后强硬开口:“和我结婚。” 连“和我结婚吧”都不是。 也只有崔负献能理解这并非是他的薄情,把求婚当命令,在他的语言系统中,这句话的意义大概和“嫁给我好吗,我给你跪下了”差不多。 她虽心中欢喜,却不敢立刻作答,有些疑虑倾诉而出:“会不会有点仓促,我们这一世的灵魂还没有充分了解。” 虽然两个人都没谈过恋爱,但没吃过猪肉,猪跑的理论经验还是储备得相当充足,何况她的室友已经提供了一个鲜活并且随时更新进展的现实案例:两个陌生的灵魂要走过千山万水,历经种种磨合才能契合一生。 这个小问题根本阻拦不了李珰的决心。 “还有一辈子可以了解。何况,这辈子你只能和我结婚了,你就当,这是上天注定。”他说得十分笃定,尤其念出“上天注定”四个字的时候,语气难得缱绻缠绵,蛊惑迷人。 崔负献盈盈一笑,重重点头,抬起手腕同样捏住他的双颊:“和你结婚。” 李珰改为十指相扣,雷厉风行地便要直奔民政局:“那赶紧走,再过一会儿人家就下班了。” “欸,等等。”负献忙不迭拉住他,踩住刹车,笑得得意,“先去趟派出所!” “去派出所干嘛!” 她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自然是改名字!” 李珰夺过,细细观察一番,眉眼一挑,没好气地调侃她:“某人之前说‘崔负水’这个名字不好听,怎么,如今不想要个文雅点的名字了?崔负——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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