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珈噤声,只见元荆写罢,抖了抖纸晾干墨迹,又折好收进信封中,盖上印章。唤了秋石进来命他将信送出去,这才空下来与岳珈说话:“去里面坐吧。”他先起身走进去,岳珈随后跟上。 见里间桌上的茶点纹丝未动,元荆问道:“喜欢吃些什么?一会儿让秋石给你送来。”她还得在这儿留好几个时辰,不吃东西怎么行。 岳珈悻悻,道:“王爷决定吧。” “坐吧。”元荆摆手,让她坐在自己对面,见她一脸怨愤,解释道,“本王原本只想请你过来说几句话,待照丞下了学你陪他一会儿,想回肃王府便可回去。如今是你自己动了本王的书案,可怨不得我。” 岳珈的面色依然欠佳,问道:“不知王爷找我来,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本王想问你,是否愿意到颂王府来,照顾照丞。”他要想问肃王府讨个婢女易如反掌,但若岳珈不愿意,让她愁眉苦脸待在颂王府里绝非他所愿。 “奴婢不愿意。”岳珈毫不犹豫。 “本王可以保证,你在颂王府过的不会比肃王府差分毫。” “奴婢不愿意。”天天对着他,怎么可能过得好。 元荆知道她不会轻易答应,又道:“其实,照丞并非天生有眼疾。” 岳珈一怔,转过头看他。 “照丞出生时正逢邻国遣使来访,本王忙于接待,鲜少回府。他的生母康氏为了让本王回来看望他们母子,故意将照丞泡在冷水里让他发高烧,虽然没伤了性命,却落下了眼疾。”他甚至不愿承认她是他的王妃,只称作康氏。 岳珈睁圆双目,天下怎会有如此狠心的母亲。她问:“公子他知道吗?” “知道。”照丞有权知道自己的病因,他从来没想过隐瞒, “我不愿对他有所隐瞒,却也因此令他存了心结,待人疏冷。这些年来,你是唯一一个能让他愿意亲近的人。” 岳珈半晌不语,她心软了。可若住进了颂王府,岂不是离元荆更近了。她咬着下唇思忖半晌,道:“奴婢可以多些来探望公子。” 元荆无声叹气,不再提此事。他从来没想过强逼她,否则现在就能把人要了。 书房里静默了须臾,元荆忽然抬眸看着她,说道:“本王喜欢你并非因为照丞。”他怕她误会特意解释。 岳珈脸上发烫,头顶一片麻木。 见她这般,元荆淡淡笑着。她的面颊像蘸了浸过桃花的春水,令人心神荡漾。 已近正午,秋石进来问元荆是否传午膳。 元荆瞧了眼天色,又问他照丞那边可上完了课。 “小公子说昨日功课落下了,今日午间不休息,在自己院里用了饭就继续上课。” 元荆点点头,命他传菜上来。 不多时,不大的八仙桌上摆满菜肴。 有了前几次与他同桌吃饭的经验,岳珈这回自己端着饭碗夹菜扒饭,不让元荆有给她夹菜的机会。 “慢点吃,当心噎着。”元荆好意提醒。 他话刚说完,岳珈真被一口米饭呛得直咳嗽。元荆端了茶给她,自己却不再动筷,道:“本王去部署晚上的事情,你慢慢吃。” 岳珈捂着嘴抬头,他的米饭才吃了不到半碗。 元荆拍了拍袍子起身,又道:“可能要晚些才回来,你若困了就在这儿睡吧。” 岳珈看向贵妃榻,她才不想躺在他睡过的地方。 元荆出门时交代了秋石几句,秋石将房门关上,立在门口守着。之后又有下人进来收拾了桌子,另上了几份茶点。除了不让出门外,这待遇一点也不差。 岳珈起得早,午后暖阳微醺,令人困意渐生。她打了几个哈欠,趴在桌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色已暗下了。 书房里未点灯,漆黑一片,她揉了揉眼睛,惺忪望向窗外,已是戌时了。 因担心又动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她继续坐在椅上不去点灯,以手托腮凝望月影。这个时辰熙蓝应该上完课了,她已两日没能去听照韫讲课了。 正惋惜时,房门忽然开启。淡淡月光照进屋里,透过纱帐能认得出是元荆的身形。 总算能回去了。 岳珈站起来动了动坐麻了的腿,元荆点上两盏灯,屋内有了光亮。 “王爷抓着人了?”岳珈问道。 “嗯。”元荆解下披风挂在一边,“很顺利。” 岳珈打心底里痛恨突厥人,知道元荆擒住了突厥细作甚是高兴。 “秋石说你睡着了没用晚饭,已经让厨房准备馎饦汤了。”元荆坐在书桌旁,从砚滴里倒了水,抬着胳膊磨墨,要将今夜的行动详细记录好呈给圣上。 岳珈没有拒绝,因为知道拒绝也无用。 下人端了两碗馎饦汤进来,元荆顾着写字只将馎饦汤摆在一旁晾着。岳珈顾不得烫,囫囵吃完,擦了擦嘴角走出去向元荆告辞。 元荆没抬头,手上动作没有半点阻滞,喊秋石送岳珈回去。 秋石得令,唇角挂着狡黠的笑容,怕被岳珈发现,一路低着头。他走的路和来时不一样,岳珈不禁起疑。他解释道:“那边的小门关上了,得绕一绕。” 这一绕便是小半个时辰,墙外更夫敲响了二更天的锣声,宵禁的时辰到了。 岳珈恍然大悟,再细看周围,竟是又绕回了书房。 秋石嘻嘻一笑:“姑娘这回可怪不得我,是爷的吩咐。”秋石倒退着走了两步,拔腿跑开,眨眼便不见了人影。 身后,一阵低沉的脚步声朝她靠近,岳珈头皮一麻,心里暗暗叫苦。
第18章 靠山 寒夜风急,点点星辉与明灭灯火交织,光影迷离。 “外头冷,进去说话吧。”元荆走近她,看着她的背脊眸中带笑。 “奴婢在外头等着。”岳珈语气微冲,宁可在这里站到天亮也不愿遂了他的意。 元荆微挑眉尾:“那我把床搬出来。” 岳珈更恼,愤愤转身,鬓角碎发随风起伏。她扬起头怒目瞪他:“王爷莫欺人太甚!” 元荆勾起唇角,逼近一步,问她:“我若非要欺你,你能奈我何?”䧇璍 岳珈双拳紧握,她知道自己与元荆对抗如同以卵击石,可是生在边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信念是溶在骨血里的。她迅速取出袖中匕首,将刀尖抵在自己心口:“我奈何不得王爷,但至少还能决定自己是不是要活下去。”她的匕首刺破了外衣,与肌肤仅隔了一层亵衣。 星光照耀着她的明眸,璀璨如明珠。 元荆淡笑,仰面看着点点星辰,说:“你总算让我看到一点骨气了。” 岳珈一怔,他是故意激她? “武昭十六年,有个胡商在庆州售卖所谓神丹欺骗老弱妇孺,有人服用之后中毒暴毙,官府去抓人时那胡商早已出逃,追捕的文书还没发下去,那奸商已被个黄毛丫头绑去了衙门。去年春天,突厥人突袭庆州,百姓自发组成民兵守卫家园,当中唯有一人是女儿之身,骁勇不逊男儿。”早在岳琛去突厥之前,元荆就已将岳氏一族的底查得一清二楚。当他知道被自己选中去引诱采花贼的婢女便是岳珈时,心中甚是失望。那个不让须眉的边地女子,到了长安竟成了缩头鹌鹑。 庆州又怎同长安,庆州民风淳朴,乡亲们守望相助,她当然可以无畏无惧。可是身在都城,左一个皇亲,右一个国戚,而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婢女,又如何敢放肆。 “把匕首放下来吧。”元荆道,“那是给你防身的,不是让你自残。” 岳珈放下匕首,利落收回刀鞘里,质问元荆道:“王爷这般耍弄我,就是为了看笑话吗?” “本王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到了长安就把自己活丢了。”元荆负手而立,唯唯诺诺者长安中比比皆是,那个恣意的她才最难得。 岳珈默然,这半个多月她的确活得不像自己。 “你听着,即便是在长安,你也不需要有所顾虑,本王会保你周全。”元荆又朝她走近一步,有他在,长安城内谁敢动她分毫。 岳珈倒退两步,与他隔开一臂的距离,道:“那我现在要回肃王府,也不需顾虑巡街的金吾卫了?”宵禁期间外出,若被金吾卫抓住了将被视为盗匪扭送官府。 “我送你回去。”元荆毫不迟疑,话音方落便背着手朝外走。 岳珈也未犹豫,跟在他身后出了颂王府。 夜深人静时,各家各户熄灯入睡。元荆对金吾卫巡街的时辰和路线烂熟于心,大摇大摆走在长安大街上,一路畅通无阻,半个金吾卫也没遇见。 岳珈与他并肩而行,不发一语也不看他,目视前方只盼这条路能短一些。元荆却刻意放慢了步伐,悠哉望着璀璨繁星。良辰美景佳人在侧,岂能不珍惜。 静寂的街道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铠甲晃动的锵锵声。元荆耳朵一动,拉起岳珈的胳膊迅速躲到街边的石碑后。 岳珈的后背紧紧贴着石碑,他的胸膛离她近在咫尺,他的喉结就在她眼前跃动,她的面颊被他身上散发的热气熏红。岳珈别过头,深深吐纳。 一名金吾卫匆匆走到街边,撩开铠甲解了腰带。元荆立刻捂住岳珈的眼睛,他的手掌厚大温热,掌心结了粗糙的老茧。岳珈缓缓把头转向另一边,将他的手掌拿开。 元荆俯看她绯红的面颊,心跳愈发热烈。 那金吾卫舒舒服服打了个哆嗦,系好腰带又呼哧呼哧地归队去了。 岳珈贴着石碑挪出来,别着头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滚烫的脸,低声抱怨道:“还以为王爷真的毫无顾忌,连个金吾卫也得闪躲。” 元荆走出石碑,说道:“本王统领左右金吾卫,本就不受宵禁制约,只是怕你不愿被人看见与我在一起罢了。” 岳珈的确不希望再多一桩事情让人议论她与元荆的关系,怏怏不再说话。 未免惊动肃王府众人,元荆领岳珈走到王府的矮墙边,说道:“从这里翻进去是照韫的小苑,本王就不送了。”倒不是怕被人撞见,只是肃王毕竟是他兄长,他理当敬重。 “多谢王爷。”岳珈抬头,墙顶翠竹晃动,应该确实是千竹苑。这墙不高,以她的身手翻进去并不是难事。 “记住我与你说的话,有什么事情直管到颂王府寻我。”元荆言罢转身离去,眨眼便匿进了黑暗里。 岳珈收回目光,寻了个合适的位置翻进墙内。墙边绿竹被她晃落了许多叶子。待竹子平静下来,便听见悠扬笛声。循声望去,元照韫的书房并未熄灯,阁楼小窗前,有个风光霁月的男子望着远方吹笛。岳珈不通音律,只觉那曲子绵长悠远,听得人心头温热。 她醉心听着笛声,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直至笛声戛然而止,再抬眸望去,元照韫已不在窗边。她从竹林里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正要离开时,却看见元照韫从书房里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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