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不曾燃尽,掌管钱粮的三位首领便站到了他面前,奉上他要的东西。他接过,眉眼未抬,“通知封珩,开启情报站,全部暗子尽数调往长安。” “殿下,怕是不妥。”空明道,“眼下还有十中之三的站点不曾完善,不若还是用阴氏的……” “那便让那七成先行。”李慕止了他话语。 既然戴上了琉璃扳指,接下了僧武卒,便也无需再与阴氏做情报的交易。想到此处,李慕蓦然想起,最后一桩情报他用了满树樱桃作酬。 不应该的。 他合了合眼,这么多年了,她还会在意吗? “殿下,那让封首领探寻什么内容?”空明问。 “太子妃裴氏入东宫五年至今的全部。”李慕落下这话,觉得心也随即跌入冰窖。 明明这些年,他有着另一条线知晓所有关于太子妃的情况。 为什么如今他还要另择一波人重查? 这是……连那人都不能再信了吗? “天明即行,莫再耽搁。”李慕吐出最后一句话,返身离开。 只有琉璃戒一点余光还在诸人眼前闪烁。 殿中诸人面面相觑,大抵谁也不曾想到,数年来无论如何劝说威胁都无法挽留的人,却因为一百两银子重新入了凡尘,接过俗世的纷乱。 “漏夜之中,殿下要一百两银子作甚?”其中一首领问道。 “老衲不知。”空明摇首。 * 大悲寺的樱桃,成熟在被培植的第六年里。翠叶中星星点点的鲜红,鲜艳剔透。 涵儿完成了这日的课业,仰头望着一树樱桃,水汪汪的眼中盛满了笑意。 “叔父,这樱桃何时能摘?”他比划道。 “再过几日,等阳光充沛些。”李慕亦望着那些成熟的果子,揉了揉孩子脑袋,“你还可以给你阿娘摘一些,她素来爱吃樱桃。” 孩子闻言却皱了眉,有些莫名地望着他。 “怎么了?”李慕问。 “穆婕妤也同我说,阿娘最爱樱桃。”涵儿眨着眼睛,“可是阿娘却说她不爱吃,我也从来没见过阿娘吃樱桃。” 风吹茂叶,空气停滞了一瞬。 李慕扭头回望对面屋中临窗打璎珞的人,突然就开了口,“你爹爹对你阿娘好吗?” 涵儿闻言,原本灿亮的眸子闪过一丝惶恐,转瞬点了点头。 李慕提眉微蹙。 “我不知道。”涵儿比划,“我住在穆婕妤宫里,很少去东宫,见不到爹爹和阿娘。但是宫里人都说爹爹对阿娘很好。” “我问阿娘,阿娘自己也说爹爹对她很好……” 话到此处,涵儿打着比划的手缓缓放下来,一贯笑靥明朗的面上浮上几分两分惧意,却很快藏了不安,似是被人发现,只别过脸继续数鲜红的樱桃。 李慕看在眼里,也未再问,一颗心却被揪了起来。 “那、穆婕妤对你好吗?” “嗯,非常好!”涵儿正比划着护着,突然往天空指去,“嗯——嗯——” 是雪鹄划过天际,李慕抬手接住。 这是他盼望了近五个月的回信,只匆忙拆开阅过。 “太子对太子妃恩宠有加,其心天地可鉴。” 一句话,李慕来回看了两遍,然后揉搓了信,握在掌中。 他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明明这信是给了他一颗定心丸,让他确定当年和离之举并没有太错。可他却一点也定不下心来,总觉这信来得毫无意义,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心中甚至浮起一丝恼意,可是他恼什么?恼怒皇兄对她好吗? 他喘出口气,难不成是希望皇兄若待她不好……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左右上月开始情报站已启动,暗子在长安,或许会有别的消息。 他将信铺平再看,须臾合眼揉在了掌心,只忍不住回头再次望向那临窗打璎珞的人。 这厢不偏不倚,两人目光撞上。 隔着六月艳阳碎金,裴朝露先低了头,错开他眸光。 她持着针线,重新打起璎珞,面上是粉饰后的淡然。她对李慕已经无所求,唯一一点就是希望他能好好教养涵儿。 如今,她看着,很放心。 自那日黑市回来后,已有二十余天,她借身体之故,让涵儿夜间也同他在一起。 以前,送走孩儿,是为了不让他撞见李禹对自己动粗,怕孩子落下阴影,方将涵儿送去穆婕妤处。如今,是自己身子实在不济,她想着少和孩子培养些感情,到底他还小,有别人爱他养他,如此也能早些忘了自己。 “小娘子小心——”对面的虞婆婆见她扎到了手,不禁低呼了声。 “不碍事的。”裴朝露将指头抵在舌尖吮过。 “你说你何必这么辛苦,你要是急用银子,戒尘和尚不是给你了吗?”虞婆婆目光扫过案头一个鼓鼓的布包。 裴朝露亦看了眼,那处是足足百余两现银,甚至还有银票和飞钱。 裴朝露看着这些银两,倒也不曾推拒。 譬如前两日十五,她去“裳暖天”套消息,便花了此间十数两银钱。只是除此之外,再不去黑市。她愿意相信李慕暗中随行是在保护她,但她更笃定这样的保护下,若得了二哥的消息,他估计也不会善罢甘休。 故而,投在“裳暖天”中的银两,也无需再费心,如此确实不必劳神做针线。 可是裴朝露却明白,这璎珞非做不可,将它卖出去的意义远比赚钱大的多。这是除开裳暖天的消息,她唯一的指望了。 裴朝露揉了揉发胀的眼角,也没说话,只笑了笑垂眸继续做着。 李慕是这个时候过来的,他见她坐在榻上,明明是平和沉静的样子,许是阳光刺眼,他总觉不甚真实。 那晚之后,她实在太安静了。 “有事吗?”不知何时,裴朝露望见了他,遂放下针线,冲他莞尔微笑,“可是沙镇那处有合适的租房了?还是户籍办下来了?” 本来,她便觉的一见他就心口发堵,有了敦煌古城外那晚之事后,她想搬离此间的心思愈发迫切了。 她想得明白,与其偷偷摸摸地离开,又有涵儿牵绊着,不如大方同他说了,也好彻底阻了他开口。 何况,她需要一个身份在沙镇住下去,便需要户籍这名正言顺的人口凭证。她记得李慕说过一次,便在前段时间提了出来。 如此世道里,她承认自己无法完全的自立自强,但要李慕做的这点事,她想也不算什么。权当是仗着当年父母对他的栽培之恩携恩索报的一点利息。 她这样想,便也这般同他说了。 那是半月前的夜晚,他立在樱桃树下,惨白月光渡了一身。 “办户籍和寻屋子都需要时间,你如今身体也不好,且养好身子再说不迟。眼下夏日暑天,且入秋日头凉爽些,再论此事,可好?”顿了许久,见她无话,他又道,“今岁樱桃能结果,等樱桃熟了再走,成吗?” 已是月上中天,白月光撒在红樱桃上,裴朝露仰头望着,点了点头。 从秋日提前到樱桃成熟,她明白这是他的让步。 她亦怕他为了李禹强行留她,便也退了步。 她将目光从樱桃树上收回,落在他沉默的面容,“涵儿还需劳你费心教导,你也说了我身体不好,以往我便不曾用心带过他。索性以后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我来看看他便好。” 得了她每月都会来的话,李慕应了。 “怎么不说话?” 裴朝露见他不回自己,遂又问了遍,“半月了,你不会半点讯息没有吧?” “户籍办下了。”李慕到底出了声,从袖中抽出送过去。 裴朝露双眸有一瞬的灿亮,匆忙下了榻,过来接上。她久坐,又急了些,脚下踉跄险些跌倒。 “慢些!”李慕一把将她扶住,只习惯性地垂眸,蹙眉道,“又赤足,夏日地也是寒的。” 有些话,有些事,是不能听不能碰的。 如同无法愈合的伤口,无论时间流逝多久,碰上总是隐隐作痛。 “快晌午了,老身且先回去了。”虞婆婆打破突然的静默,也不看他们,只理好针线下榻出了门。 裴朝露低头拂开他,往后推开一步,只将目光凝在户籍上,面上终于有了两分久违的笑意,待看过姓名,不由好奇道,“如何给我冠“季”姓?” “眼下裴姓敏感,你又不喜苏姓,便随意择了个。” 裴朝露闻言不置可否,只笑道,“宅子不拘什么,左右我一人住着。。”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舒心的笑意,李慕看着原该欢喜,眼下却觉心头抑郁,只冷声道,“你便这般放心把涵儿留在寺中?” 话出口,他方发现,他恼怒的也不是涵儿之事,是心口莫名的空洞。 她,竟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 裴朝露没什么情绪起伏,只收好户籍温声道,“涵儿是你皇兄的孩子,你嫡亲的侄子,我很放心。” 李慕无从反驳,只静静望着她。 半晌,越过她,目光定在窗外两棵茂盛的樱桃树。 “过两日,樱桃便可以摘了。”他喃喃开口。 “戒尘,原来你在此处!”窗外,阴庄华负手而来,堪堪打断裴朝露的话,朗声笑道,“我闻今岁寺中樱桃不错,一路而来看着鲜嫩剔透,看来是口福了。” 她眸光落在裴朝露处,同她礼貌见礼,遂又望过李慕,挑眉道,“戒尘,去岁除夕宴你许了我这满树樱桃,果然守信。劳你辛苦培育,我记在心里了!”
第21章 樱桃 不许将樱桃分给别人。 李慕确实承诺了阴庄华,待樱桃结果尽数归她。 那是去岁阴氏祖宅中,除夕宴上的事。 最开始,是因为阴庄华的暗子探得了裴朝露死讯,他欠她人情以此作酬。彼时他想伊人已逝,万物归虚皆无意义,给她亦无妨。 他只是不想有牵绊。 后来,伊人归来。阴庄华相邀,言若赴宴便抵了那头盘樱桃。他觉得甚好,纵使他一贯不喜宴会,但能换下樱桃,再划算不过。 再后来,她病重在身,他于宴上拂袖离去,落了阴庄华面子,便按其所言由头盘樱桃换成了全部樱桃,得以脱身。 虽说这樱桃本就是为昔年爱人做栽,然生死面前,她自胜过这果子。 却不想,几经回转,在此时此地,阴庄华当着裴朝露的面要他践行诺言。 这一刻,李慕莫名地心虚。 同元宵夜他触摸那段彩绸时一般无二,他根本不敢看裴朝露。 彩绸是爱情的象征,樱桃是年少的信物。 一窗之隔,阴庄华看出他眼底转瞬即逝的飘忽和犹豫,只当他是不舍樱桃,心中一闪而过的想法便是他要供给那亡故的太子妃,遂而面上不由多了两分舒心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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