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芙蕖,她的心绪便又浮荡起来。 裴朝露深吸了口气,压下骤然翻涌的酸涩,让自己不要感伤,心口有些东西到底一碰即疼,想来便是伤神。如今境况中,容不得她悲伤,她安慰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遂继续理着发,只转移了注意,扫过案头今早兄长传来的信。 上头言李慕已经苏醒,只是失血甚多,还经不住颠簸,故而再缓两日归来。 她起身拆开,重阅了遍,心下安定了些。 “你去和云姑姑说一声,让她将小郎君抱抱来吧,该安置了。”裴朝露放下信件,对着一侧侍女吩咐道。 侍女领命而去,回来时却是云秀喜上眉梢,匆匆赶来。 “大半夜,你怎么乐成这样?”裴朝露望着云秀,剜了她一眼,“涵儿呢?” “姑娘,您知道谁回来了吗?”云秀拉过她,“二公子回来了,正在小郎君院里同他玩呢。” “二哥?”裴朝露踩着木屐起身,“他如何回来了?这……晨起还送来的信,说要缓两日回来!” “可是出什么事了?” “他受伤没?” “他一人回来的吗?” 裴朝露边问边往那处院子走去。 “公子看着无事,只说实在挂念您,方赶回来看看。” 裴朝露也说不上哪里有问题,只一颗心拼命地跳,走过长廊,整个人险些绊了一跤。 “姑娘小心。”云秀扶着她,“且都在小郎君院里呢,您慢些。” 一条长廊,两扇院门,是没有多少路。 转眼裴朝露便也到了。 然而,院中、屋中皆没人。 “二公子和小郎君呢?”云秀问过门口侍卫。 “方才公子带着小郎君出去了。”侍卫回道。 “去哪?” “公子说去寻郡主。” 两房之间仅此一条道,她来时路上未见人。 数日前的不安重新浮上心头,裴朝露的思绪瞬间混乱,却还保持的最后的一点清明,只传令即刻关闭内外殿门和城门。 她从马厩拉过一匹汗血马,策马直奔城门而去。 深夜之中,残月无光,她依稀看见一个无法忘怀的背影,只觉眼前一阵晕眩。 幸好,城门已经关闭,身后随她而来的侍卫也已经赶来。 却不想,那闭合的城门在那人指挥下竟又重新开启了,那人转过身来,怀中抱着孩子,对她柔柔微笑。 他顶着一张裴朝清的脸,声音却不是他的。 “过来,阿昙。” 穿破黑夜,逆着秋风,那声音传入裴朝露耳际,她握着缰绳的手拼命战栗,整个人险些从马上跌落。 “听话,快些过来。是不要儿子了吗?” 裴朝露坐在马上,望着他怀中被劈晕的孩子,半晌道,“他也是你的儿子。” “说得对,是我的儿子。”李禹笑了笑,抱着孩子往城外走去,唯有话语在黑夜中弥散,“孤多年未曾教养独子,甚是惭愧,今日之后自会好好抚养。” 裴朝露看着渐去的声影,控制着自己不要下马,意控制着自己不要拍马出城。 李禹已经走出苦峪城,回首看她,“阿昙,你确定不来?” 隔着数丈距离,他的声响甚大,孩子挣扎似要苏醒过来。 夜风寒凉,裴朝露望着那袭身影,那蜷缩着的小小的轮廓,张了几次口,终于一字一句道,“关——城——门。” 再多看一眼,她就要出去了。 “阿娘——”深重的铜门缓缓合上,最后的间隙里,城外孩子一声哭喊划破这个荒凉又萧瑟的秋夜。 只是一记哭泣声,她的孩子不会说话,但她就是听到他在喊“阿娘”。
第32章 信 裴朝露写了两封信。 注定一夜难眠。 后半宿又落起雨来, 雨声将半睡半醒中裴朝露彻底唤醒了。 “涵儿——”她惊惧起身,环顾殿中,自然没有涵儿。 这夜, 裴朝露药瘾又发作了。同往常一般,但凡五石散药瘾上来,除了云秀,她总不许任何人守夜。 然而, 眼下云秀也不在殿中。 她也没喊人,只将心中窜起的一点药瘾勉励压制。靠着床榻缓了半晌, 似想些什么。良久, 原本混沌的双目慢慢变得清明。她遂就着案头一点孤灯, 起身站到了窗前,伸手打开窗户。 冷雨伴寒风,直扑进来, 她也没觉得冷,只是神思愈发清醒。 只是夜色昏暗,看不见尽头,她却仍旧执拗地盯往远方。 云秀端着一盏安神汤进来,汤面因她双手打颤而微微浮动,没有平素那般沉静如玉的模样。 她看了眼托盏上的汤, 深吸口气踏入寝殿。 “姑娘!”一抬眸,她便蹙眉惊呼出声。 细密的雨珠随风入内,拍在裴朝露面颊脖颈。她两鬓青丝被打湿,发尾滴落下水珠,和胸前已经湿了的衣衫黏在一处,很快便勒出一副单薄又纤弱的身姿体态。 风一吹,她身上那件披风未着雨水处勉强鼓起一些, 圈在其中的人便更萧瑟了。 “姑娘,你别这样。我们修书给公子,给殿下,让他们快些回来。他们在,定能要回小郎君。”云秀赶上去,拉合了窗户,转身给裴朝露擦身换衣,“姑娘,如今不是在东宫了,您不是一个人。有人能给你作主的……” 云秀扶着她坐上暖榻,换了件侍女捧来的将将熏热的斗篷捂着,方转身将安神汤端来。 “姑娘,您少喝一口。待稍舒坦些,便再躺一躺。天亮,我们再想办法。” 云秀持着玉匙,想喂又不敢喂。 因为,汤里加了五石散。 数个时辰前,城门锁死后,裴朝露从马上下来,挥手散了人群,返身一步步走回屋。然而,没走出几步,人便委顿下来。 许是被刺激了心神,一个瞬间里,她的意志格外薄弱,只缩在云秀怀里要汤喝。几位随行的医官皆赶来,却无人能止住她。 熬了这么久,再难捱她也不曾在有意识的情形下自伤过自己。然这一回,云秀亲眼见她拔了头上玉簪欲往周身刺去。 是药瘾,也是愧疚。 她历尽艰辛将孩子从吃人的深宫之中带出来,如今却合上救他的大门。 最后,医官无法,还是以金针入脉强行将她催入了眠。却不免担忧道,“这法子极易逆了气血,若郡主撑不下去坚持要汤,便喂她些吧。” “戒这药,首要的便是意志,郡主如今大抵撑不起来了。且护着她元气,少折腾,药瘾可缓缓再戒。” 如此交待下,云秀陪在床榻,眼见着裴朝露睡梦中一会喊涵儿一会要汤喝,临近平旦时分更是忍得浑身战栗。云秀不忍心,方前往膳房端来了盏汤药。 却不想,进来时裴朝露已经醒了。 汤在咫尺处,裴朝露拢在斗篷中的手抬了抬,终究还是放下来了,只紧紧攥着床榻。 “那便不喝。”云秀鼓励似地吐出一句话,“只是姑娘有任何不适都要同奴婢及时说,便是要……这汤也可,总要先护着您身子。” 裴朝露伸出手,示意将药给她。 顿时,云秀只想抽自己一个嘴巴。 裴朝露直起身来,自个端过药,无声看着。 “姑娘……” 云秀的话还没出口,裴朝露便已经将安神汤导入一旁的绿植中,“我没事了,都八九日未用,不能功亏一篑。” 裴朝露已然清醒过来,却是连着伤怀都隐藏了起来,只浅声道,“他不会动涵儿的。” 她已经想明白,李禹所要,不过一个她罢了。 她在他眼皮底下逃走,自然触怒了他。偏还遇上了李慕,两人处了近一年,他大概想想便能发疯。如此瞒着各路人员,提前来到敦煌,一方面自是为避汤思瀚耳目,出于安全考虑。另一方面,当是为她而来。 而按时辰算,他于明面上的车驾再过十余日也该入敦煌了。先前空明带给她的情报,他是为与阴氏结亲而来。如此,定是不会堂而广之地打自己的主意。虽然他还是太子之尊,然龙游浅滩,虎落平阳,面对着阴氏这种世代守着边陲、手中握着数万兵甲的世家来说,他到底不敢得罪的太狠。 是故,她只需忍过这数日,不出苦峪城便都是安全的。 至于涵儿,为防李禹迁怒于他,该是她主动让他知道一些事了。 这样捋清形式,她整个人便安定许多。纵是还有昨日城门关合时,孩子的一记哭声在耳畔萦绕,她亦能熬住,告诉自己没有随他而去是对的。 心志重新垒砌,裴朝露拢好衣衫,只吩咐道,“去备笔墨。” 云秀见她一脸坚毅之色,亦不再多问,领命做事。 裴朝露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阳关道上的裴朝清的,言其城中一切安好,让李慕静心养伤,诸事勿念。 写这话时,她是真心的。 她盼着他心无旁骛地养伤,不要费神延缓伤势痊愈的速度。毕竟阳关道上并不安全,汤思瀚的人手多半会赶往截杀。李慕但凡伤势好转,能够起身,绝不会逗留那处。 他需要活着,让她有兵甲可用,有后盾可依。 搁下笔时,裴朝露对着那封信有片刻地愣神。 她想,他是该活着,他欠了自己的。 也不过一瞬,她深吸了口气,将信卷好,谴人传信而去。 第二封是写给李禹的,不过一句话。裴朝露写完,冷眼扫过,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待他接了信,于迁怒中至多生气在皮肉上磋磨孩子,但是一定会克制着不伤孩子要害。 而眼下她要做的,便是等。 昨夜李禹不曾带走自己,这两日里一定会借口涵儿之故,或传信或派人诱她出城。届时她顺着这条线,将信让人带回便可。 “云秀,去让医官给我开些补身提神的药。”她将信置在案头,又道,“传下去,昨夜小郎君被俘一事,上下禁言。若漏一字,按僧武卒军法处置。” 满城守卫都是李慕的人……她还是望他静心养着,早些痊愈。 * 只是在信由快马还未送到阳关道的时候,这处的一场惨烈厮杀正进入尾声。汤思瀚的人比他们所有人想象的都快,于数日前抵达阳关,经反复确认后,昨日半夜在此地展开刺杀。 为保万无一失,汤思瀚甚至调出了麾下最精锐的暗子,连着兰州那处囤守的五千精兵亦一同赶来。 他占据长安一年半,没有南下追杀李郢皇室,一来是他破潼关纯属运气,若无那场送人头的夜宴,要破开裴氏父子挡守的潼关,简直难如当天。彼时他已经几欲放弃攻打长安,只想着划地而治。却不想裴家父子奉皇命出城迎战,更是欲要和谈,方给了他可乘之机。 二来,他还忌讳着失踪了六年、行踪不定的齐王李慕。因为原本和他约定里应外合的龟兹国,即便是在他入主长安后,也迟迟未能越过阳关。导致边陲之地如敦煌阴氏这样的大族,眼中依旧认可着旧日天子,并不遵从他这般谋权篡位的掌权人。而按龟兹国主的猜测,他们屡试边境不得过,当是有人暗中指挥着兵甲抵御,联想行踪成谜又年少一战成名的李氏皇子,汤思瀚便万分忌惮,只在长安城中养精蓄锐,以骄奢无为迷障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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