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中,他看着被砍去三根指的左手,眸光一下覆上一层阴翳。又观如今被纱布包扎的右手,阴翳里竟燃起一点欢喜。 他望着那纱布,想起那一年秋猎,他手背亦不小心擦伤,她便伏在他膝下,日日给他换药包扎,听话又乖巧。 “孤也不是非要你的命,如何便不能听话些,非要与孤作对!”李禹轻轻抚摸手背纱布,喃喃道。 阴氏宅邸中,阴庄华因伤还未好,近日便也不曾出去。若非林昭告知,还不知已经发生这般大的事。 林昭和大夫相继离开后,阴萧若靠在榻上,只垂着眼睑也不看长姐和父亲。 还是阴庄华未忍住,起身道,“阿爹,太子这般性情,欲要谋害发妻。你还能让阿若侍奉他吗?他对阿若又能有几分真心?” “阿姐……” “你莫说话!”阴庄华气恼道,“旁的不说,如此霜寒露重,你在寺门外跪了一夜。他可派个人乔装看顾你一下。” “太子殿下又不知我被罚跪了,再者也不是他要我去的,左右是那个裴氏女心太狠。” “她心狠?”阴庄华被气笑了,“她但凡多狠一分,就不该将你从马车后道提前带下来,合该让你在马车内,让李禹乱箭射死你!” “阿爹——”阴萧若辨不过,撒娇望向父亲,“我都这样了,阿姐还凶我!” “华儿,你先回房歇息吧。”至此,因素庭方才吐出第一句话。 阴庄华扫过阴萧若,想着她做的那些事,只剜了她一眼,踏出了房门。 阴素庭在小女儿的床榻坐下,拍了拍她手背,难得严肃的面容上依旧留着两分慈和笑意“阿若就这么喜欢太子殿下?爹爹听着,你阿姐说的仿若有几分道理。” “爹爹,阿姐没有接触过太子,都是凭感觉判人。可是孩儿是真真切切和太子相处过的,他对女儿是真心的。” “便是今日之举,我也能理解太子。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成日待在别的男人身边,且那人还是他的手足,是他妻子的头一任夫君。一个男人,如何受得了!” “阿爹,太子殿下龙章凤姿,细致温柔,若是他非真心待阿若,只是涂阿若年轻新鲜……”阴萧若咬了咬唇,“他很尊重阿若。” “认定他了?”阴素庭问。 阴萧若双颊一片绯红,点头道“是”。 “歇着吧。”阴素庭又一次轻拍女儿手背。 已是暮色上浮,家臣阴蒙迎候阴素庭出来。待走出一段路,方开口道,“大人,按大姑娘所言,这太子殿下或许……我们可要再看看?” “毕竟,当年我择中齐王殿下,亦是有了先前几年的甄别和观察。太子殿下是一人之下,但世道反复,大人三思! “子良,我三思过了。”阴素庭笑道,“但是毕竟已经答应了结亲之举,至少面上太子无错,我们又怎好无故退亲?” 深秋的夜空,星辰寥落,新月如钩,天地间灰蒙蒙一片,难辨方向。 “如今八地高门皆入了这处,若是阴氏言而无信,一来得罪太子,而来还贻人口实。这八处高门,并着我阴氏一族,可是这西北线的支柱,以往有裴氏在,无人敢与之争锋,如今当是我阴氏独领风骚了。如此,第一道,便是名声不能有差。” “可是若这般,万一太子……” “那么胜的便是华儿,日后且让华儿拉阿若一把。左右是二丫头自个择的人,她也需担着代价!”阴素庭负手往前走去,亦笑亦叹,“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不过一桩女儿的姻缘,一条孩子的性命,如何比得了阴氏百年几代人的期待。 思至此处,他顿下身,喃喃道,“这华儿口口声声择了齐王殿下,我倒也不大放心,怎么也不见齐王那处有何表示?” 阴蒙正欲回话,侍者匆匆来禀,道,“太子殿下来了。” * 转眼数日过去,李禹推后结盟宴的消息自然传到李慕耳中。 各门阀的家主得此消息,多少有心思浮动者。譬如前两日夜中,便有太原王氏的家主踩月而来。话虽说的隐晦,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 愿倾家族之力共除国贼,然家中小女年方正好,举族儿郎皆上战场,实在不放心未出阁的女眷。 尚且还下不了榻的齐王殿下,摒弃一贯的冷色寒语,对人难得温厚,许财物许权位许疆土就是不许终身。 而昨日,陇西季氏的家主亦乔装而来,却是连齐王殿面也不曾见到。齐王殿下旧伤发作,医官往来匆匆,喝了药,齐王歇晌至夜未醒。 这日,十月十五,日光正好,秋高气爽,齐王殿下总算能下地,重新处理事务。 书房内,裴朝露将这段时间经手的卷宗理出交给他重新过目。虽然她处理的基本差不多,但有大半需他金印盖章,这步她没做。 “僧武卒的首领也口述二次复命,皆按你先前的要求,到了指定位置。” 话语落下,裴朝露掀起眼皮他一眼。 东上长安,首出嘉峪关,然后依次是酒泉,安西、张掖,威武、兰州,天水,平凉,最后入潼关,到达长安。 她记得二哥和她说过,他和李慕二人已经开始着手。却不曾想到,不过两月的时间,李慕竟已经将人手插入了酒泉、安西、威武三处。到十月初九,她接到第三处威武城的复命,三千武僧伏于当地寺庙,只觉心中感慨而欣慰。 “二哥也来信了,他已经让苦峪城的族人扮成商旅,往那三城贩卖运输粮草。” “对了,封珩来回,张掖城城门口近来人员流动颇大,流出的人大都往敦煌而来,这有什么蹊跷吗?” “那里是他的人。”李慕脱口而出。 空明很早便回话,太子从蜀地带来的数千兵甲占了张掖城。 左右是共罚汤思瀚的,李慕便未再往那处填兵甲,这突然调出往敦煌来是何意? 李慕蹙眉,一时不曾舒展。 “李禹的人?”裴朝露问,一颗心提起来。 是冲自己来的? 一击不成…… 裴朝露见李慕掩口咳了两声,垂眸按着眉心,便也未再多言,只转了话头。 “还有空明请示,留守边防的问题,我且不懂这个……”裴朝露原将位置让给了李慕,自己在右手座饮茶,这才饮了口茶,一抬头却见他眉心皱的更深了。 “怎么了?”裴朝露合了茶盏,见他面色发白,一言不吭,只双目炯炯盯着案桌。 “哪里不适吗?要不要传医官?”裴朝露起身至他深处,甫一见他面前卷宗便也反应过来,只顿了顿,返身回了座上。 那原也不是卷宗,是“回贴”。 阴庄华的回帖。 古来男女文定,男予“过书”,女送“回帖”,此番之后,便是请期迎娶。 如今李慕得了“回帖”,当是他先去送了“过书”。 可是这段时间,他病的模模糊糊,连榻也下不来,如何送“过书”,行文定。 “你既已应了,迟早有这么一回。”裴朝露难得心虚,只有饮了口茶,垂着眼睑道,“阴姑娘送信来了,言阴素庭许了,但口说无凭,他并不放心。” “我便做了主,是简单了些,乱世之中,难有六礼齐全,便直接走了文定。”裴朝露眉眼压得更低,“但是你放心,聘礼并不少与当年…… 她是想说并不少于她的聘礼,但此时此刻,这般说来,实在讽刺。 “你看看吧,若、若觉得少了,我让二哥从苦峪城添出来,总没有委屈人家姑娘的。” 话到最后,她终于抬起头,留他一抹虚无又寡淡的笑意。 四目相视,李慕起身到她身前,“我没什么不满意的,你做主就好。” “走吧!”片刻,他道,“今日难得风清日朗,我带你和涵儿去策马。” 裴朝露坐着没动,甚至重新低了头。 “你先前应了的。”他红着眼,突然便有些恼怒。 屋中有一刻静默,虚空浮游着尘埃。 她抬眼看他。 “去换衣裳,快些!”他哄她,又求她,“往后,不一定有这样好的日子了。”
第42章 策马 李慕顿时心凉了大半。 李慕和阴庄华的文定是在十月十二进行的, 迄今三日时间。震惊的也不止李慕一人,还有各地门阀,和太子李禹。 高门间譬如先前潜来向李慕示好的太原王氏、陇西季氏, 这下终于明白为何齐王殿下不愿与他们结亲,原是心有所属。更有流言悄声四起,当日齐王丢下新婚妻子,远走敦煌, 未尝不是为了这阴氏女儿!更有甚者想得更久远,道是齐王十六岁抗击龟兹一战成名, 大军返回时在敦煌郡守阴素庭的接风宴上, 便对阴氏女一见倾心。否则如何解释当年同裴氏的骤然和离, 又如何解释和离后便来此敦煌郡! 齐王定的是正妃,若其他高门在与之结亲,入门便都是侧室。虽皇家之妾室, 亦是非比寻常。然在亲王与太子之间,自然更多人择太子处。 何况,如今太子身畔,空出的乃堂堂太子妃之尊位。 齐王同阴氏文定后的第二日,太子亦纳了阴家次女为良娣。良娣之位在东宫的妃嫔位分中,仅此于太子妃。这样的位置, 亦是羡煞旁人的。 然这个时候,于西北道上的八地高门,却并无太大的艳羡。他们本就冲着太子妃之位而来,然一个敦煌阴氏挡在前头,基本也无望。如今阴家两个女儿都有了去处,太子妃之位却还是生生空着,他们委实便多出一分希望。 如此, 向李禹示好的人便也更多了。 郡守府邸中,郑太傅同李禹正对弈,期间亦是这般劝导他。 八地高门中,以陇西季氏为首,择他家女儿为太子妃,亦算良策。而虽然阴家长女会是未来的齐王妃,掌在她手中的三万兵甲定是随了齐王的,但阴家二姑娘是良娣,阴素庭不会让她□□裸入东宫,暗里剩余的兵甲定会分与她。故而,两厢并未有太大的悬殊。 郑太傅道,“殿下,为今之计是快点选定太子妃,结盟给诸公一颗定心丸,然后尽快举事。距晌午接到的暗子回禀,汤思瀚已经派尉迟卫领兵五万,从潼关出发,来此攻打我们。” 李禹执了颗黑子,看着棋盘局势,将棋子落下,吃掉大片白棋。 “殿下赢了。”郑太傅笑道。 李禹瞧着那棋盘,伸手将之打乱,“如何是孤赢了,分明是太傅谦让罢了。” 他负手起身,并没有在郑太傅的慰藉中松下口气。最有力的一方士族已经落入李慕手中,他居然能为了兵甲与他人结亲。 而这段时日,他明明日日同裴朝露在一起。原以为二人会旧情复发,却不想有这般行动。 要灭掉汤思瀚是真,针对自己欲要为裴氏平反亦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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