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医官的提示,药甚苦,可用开水化开,即可服用。 李慕将丹药放入碗盏中,拎过案前铜炉,倒水入盏。持勺化开时,他尚且不放心,遂起身想着还是同裴朝露商量一番。 总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何况今朝看来,她或许比他还要了解他的兄长。 丹药已在他的搅拌中慢慢化开,浓重的苦涩味钻入他鼻尖,他蹙眉掩口。索性很快这气味慢慢散去,又重新酝酿出一股又冰又甜的气味,让人闻得甚是舒心。 他本想起身去唤裴朝露,却不由顿住了脚步,只一心一意搅拌那丹药,沉浸在甜蜜与苦涩来回撞击的氛围里。 他看见裴朝露坐在秋千架上,又看见她被打下已经成形的胎儿;看见她桃花眼一片流光,低眉吃着酪樱桃,却又看见樱桃树被砍掉烧毁…… 李慕豁然顿住手,起身退开两步,是……幻觉! 他喘着气,双眼却忍不住望向那盏已经化开的汤药,只想重新走过去。 药香缭绕,他看见他的姑娘笑意明媚,翩跹而来。 额中花钿,金粉朱果,是一副好模样。 阿昙,他伸手去触摸……那是他心底再也无法言说的奢望,他想、想和她再续前缘,想重新来过。 他的手已经碰到了碗盏,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喝下它,你便能得到你最想念的东西…… 说,或者让阿昙喝,她便能回首原谅你…… 李慕端起碗盏,挥手砸了出去,端起一旁架上一盆清水浇下来,终于得了两分清醒。 “殿下——”屋内动静惊动外面侍者,封珩带人推门进来,见此情状,急上去扶住他,扭头急呼医官。 “出、扶我出去……去寝室!”李慕看着地上被砸毁的药,尤似极强的幻药,无需饮,只需靠气味炒能惑人。 勾出人心底最深的执念,和渴望。 而眼下,他心底的幻觉虽破开了,但身体火烧火燎,又燥又热。 “叔父,你怎么了?” 约好的去骑马,涵儿和她都换了一身骑装。 见他这个样子,孩子奔跑过来,连着裴朝露都不自觉加快了步伐。 “别过来!”李慕喘着气出声。 “你怎么了?”他的声音湮灭在裴朝露的步伐中。 昔年恋人,亦是结发的妻子,李慕拽了她一把却又转身推了出去,“离我远些!” 便是当年和离,他都没有这般急切地想要逃离。 如此青|天白|日里。 “你——”裴朝露被他拉拽地有些发懵,转眼意识到什么,“怎么中的药,是……医官呢” “封珩,将她母子二人看好,无本王令,不得离开寝房半步!”李慕已经撑不住,只觉气血都在逆流,浓重的血腥直逼喉咙。 “杵着作甚,快!”一记厉声,他转身掩了唇口,径直离去。 “去扶殿下。”还是裴朝露先反应过来,慌忙谓左右言。 “王……”封珩总也改不了口,“贵人,请吧。” 裴朝露看着数位医官匆匆而来,又见屋内砸碎的碗盏,虽不知具体何事,但左右他中药是事实,只默声牵着涵儿回屋。 “阿娘,您攥疼握我了。”涵儿小心翼翼地提醒。 裴朝露怔了怔,松开手,发现掌心一片濡湿。 封珩一路随着,默声无语,只在途中扶了她一把。 平缓宽阔的道,她突然便跌了一下。 “无碍。”她笑了笑。 踏入寝房时,她转身道,“把外头那女人给我带进来。”
第40章 圈套 愚蠢,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屋内, 云秀已经带涵儿去了他的房中温书,这厢只剩了裴朝露一人。 未几,人便带来了。 裴朝露抬眼看她, 倒了盏茶放在空座上。 阴萧若蹙眉,眼风环顾四周,除了带她入内的封珩,并不见李慕, 亦不见孩子。唯有面前坐着的人,眉目平和, 却隐隐带着压迫。 阴萧若望了她一眼, 没动。 “一夜霜寒, 喝盏热茶慢慢说。”裴朝露也给自己倒了盏,捧起慢饮了口。 茶水咽下,再观面前人却还只是盯着她, 并未挪动步伐。 “那便我问,你答。”裴朝露手中捧着茶盏,汲取一点温热,“你是送药来的?” “对!”阴萧若终于有了些反应,挑眉回道。 “谁让你送的?”裴朝露又问。 阴萧若沉默。 李禹并未主动要求她来,是她实在受不住李禹爱子心切, 遂毛自荐。 故而眼下,自然谈不上谁让她做事,原是她自个心甘情愿的。 “你爹?” “不是。” “李禹?” 阴萧若又不说话。 裴朝露抬眼,目光从上往下扫过,转眼间手中茶水泼了她一身。拔了发髻上一枚扁平尖细的发簪给封珩,“一片。” 她出身将门,学礼仪, 懂谋略,然靖廷长公主育子,血腥残酷的一面亦让他们早早见识了,譬如裴朝露幼年时,便被母亲时常带在身边,于暗牢中看刑官拷问探子。 母亲手下人问话的手段,远比大郢刑部花样要多的多。 譬如这连根翘指甲,未见血流,先脱外甲。肉眼看着还是完好的一片,却已经生生脱了皮肉。 便是眼下阴萧若这般,她被封珩按在桌上,只觉一缕淡金寒芒扫过,正诧异发生了何事,转眼右手中食一股钻心的痛,“啊”的一声惨叫出来。却又不知伤在何处,明明是好好的一根手指。待想要缩手来看,一扯动,一片完整的指甲便脱落下来,伴随着一股冰凉的血流,和背脊生出的冷汗。 “你带人上山,毁了我女儿骨灰。我捅你一刀,本已两清。”裴朝露从袖中掏出帕子,撩起她下颚,给她擦着面上薄汗,“眼下你来此请罪,还来送药,实在是此地无银。看在你长姐的份上,我且给你个机会,将话吐干净了。否则,待医官再来同我说——” 裴朝露松开她,隔着帕子捻起那枚指甲,笑道,“便不是一片,一根,一只手这么简单了。” 说着,她将指甲搁在阴萧若眼前,又用帕子捂在她血肉模糊的指头上,裹起来按住。 “封珩,给阴二姑娘多按上会,好止血。” 止血是真的,痛也是真的。 阴萧若初时还强忍着,待半柱香过去,三枚指甲落下,终于怏怏开口。 “那确乃良药,是太子所赠。妾身不过心疼太子殿下思子之心,又因当日伤了贵人之故,诚心来示好赔罪的。”阴萧若撑着一口气,将话吐出,“难不成用了有什么问题吗?虎毒不食子,太子殿下寻来特地给小郎君治疗哑疾的。” “殿下就是想见一见小郎君,如此想着小郎君若能开口言话,让您开怀欢喜,您便愿回去了!” 阴萧若喘出一口气,“您当真生在福中不知福,太子殿下这般珍视您,妾身若能得他待您的一半好,便是心满意足了。” 裴朝露生就一张芙蓉面,又是桃花目。年少爱笑,娇憨甜糯。如今沧桑历遍,来不及悲痛仇恨,便先铸了悲悯。 “封珩,寻个医官给她治伤。”裴朝露看了她片刻,微微叹了口气,“姑娘年少,且多与你长姐同行。人生在世,聪慧些总是好的。” “愚蠢,是要付出代价的。” 阴萧若闻言,一时有些发愣。 “齐王殿下未醒前,我需留着你。”裴朝露话毕未再多言,只让左右看好阴萧若。 自己起身立在门边,眺望李慕那间厢房。 “封珩,派个人去问问,殿下如何了?然后抽个手中无事的医官来回话。” 昨晚种种串珠成链,在脑海中飞速连起来。 说什么今个去骑马,原是他哄涵儿的,亦顺带瞒过了她,支开她俩趁着这个功夫,聚了那般多的医官入寺中,当是唤来验药的真假。 治疗哑疾的药—— 裴朝露深吸了口气,涵儿今年六岁,不能开口说话已经两年多。能说话的时候才将将学会一些简单的话语。他们母子见面又少,她原也没听过他唤几次“阿娘”,若是真有能治好他哑疾的药,她自然毫不犹豫地给他用下。 当年在宫里,多少太医都束手无策,寻不到病因,便也无从下手。只一次次试着用药,一次次希望升起,又一次次跌进谷底。 李慕未知前事,然这般做,是怕药有假,怕自己希望再失望,扯动心绪。 裴朝露仰头抵在门上,望漫天流云,只觉鼻尖泛酸。 他方才那副样子,当是中了极强的媚、药,被催了□□。他对封珩说,将他们母子看好,无本王令,不得离开寝房半步。 自不是怕她有危险,需要保护起来。不过是他维持着仅有的一点自尊,不想她看到难堪模样。 相识于年幼,结发于年少。 到如今,他想对自己好,也需瞒着自己。遇到这般事,若是夫妻,便也无需医官。 他推开自己,怕伤害她,亦怕没了尊严。 她候在这,用仅剩的理智维护他的自尊。 寝房内,李慕已经聚拢了神思,只是耗了大半的精神气,人稍有些虚弱。 “有人来过吗?”李慕问。 “殿下安心,无人来过。”近身的空明心如明镜,“贵人好好地呆在房中,不曾踏出。” 李慕点了点头,有些疲惫地垂下眼睑,同空明交代了几句后,便挥手将诸人谴退了。 本就是外伤难愈,如今又是元气大伤,他迫使自己静下心来修养。不然这般下去,到底撑不了许久。 只是合眼的一瞬,他还是想起了那些刻尽骨子里的事。 “过来,抱一抱我。”每每他抑郁落寞,她都这般说。 原来她不仅告诉他,他有爱人的能力,还无声维护着他年少时脆弱又敏感的心,维护他一碰即碎的自尊。 便如今日,她半步不入,亦非她冷情,不过是依旧维持着他的尊严。 如何,他们就走到了今天的局面! 甚至,很快他就要同别人结亲了。 * 很快,他就要同别人结亲了。 来的是王医官,打断裴朝露思绪。 她深吸了口气,理正了思绪,闻李慕已经除了药性,便也稍稍按下心,只让王医官将话尽数道来。 前半部果真是验药,同她所猜相差无几,裴朝露便问,“既然真的是治疗哑疾的良药,殿下如何会这般?” “那枚药里头的一味麓合花籽虽是无毒,但分量却是足足的,遇热便成了一味迷幻的药,最能勾出人心底的欲望与执念,且这药性大小完全随人心中的念头强弱而行。”王医官回道,“昨日殿下已经足够谨慎,不仅命吾等验药,且还着人试药,不想今日还是中招了。” “这药甚苦,原是属下建议,可化开成汤药给小郎君服下,用来好入口些。”王医官叹气,“千防万防,吾等验了成分,却不曾顾及到剂量。属下有罪,让殿下遭此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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