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按着那些信,她当没法再信任穆清。然穆清的一趟洛阳之行,让她重新对她燃起两分信任。 只是才入殿中,两厢见过,裴朝露不禁吓了跳,只反手握住德妃, 扶她坐下,“您可是病了,如何这般疲色?” 胭脂掩过的面色自然白里透红,饱满润泽的唇瓣也让人看着精神,偏聪慧又玲珑的姑娘,从一双眼中看出了对方的不适。 东宫最难熬的那些年里,都是穆清无声陪着, 用一双清透又温和的眼睛向她传达爱意和暖意,鼓励她再忍忍,告诉她再坚持一把,能见得天光。 而穆清闻此言,瞬间热泪盈眶,只哽咽着说不出话。 “姑姑莫怪我不见你,你尚需同我说一说那信是因为什么?”裴朝露到底没忍住,见了她便实在想问个缘由。 德妃忽而便收住了哀色,闭口更紧。 “你为什么要写那样的信?” “你明明知道我在东宫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明明知道我有多想他!” “你们一直有着联系,告慰彼此安好。我呢?” “我……这些年我想恨他又舍不得,想爱他又觉不值得,想忘又忘不了,想念又不敢念……” 今日,百花宴名册一事,宿州战事,还有始终压在心头的汤思瀚之事,诸多事宜累叠在一起,又加之夜中惊梦,虚汗不断,裴朝露躁意横生,情绪起伏颇大,只压抑又喷薄地质问着昔年里鲜有的亲近之人。 “那几年,我日日夜夜就想着这辈子在死之前一定要见他一面,问他一句,怎么就忍心这样扔下我的。” “怎么就能够忍着一去不回的?” “直到看到您亲笔书写的信,您的亲笔啊……” “我们两个,几乎视您如恩母,您……” “您,告诉我,为何要这样?” 她本是扶着德妃坐下,然情绪激动中只伏在她膝畔,两手死命攥着她手腕臂膀,垂着头大颗大颗落泪。 “阿昙!”德妃伸出一只手抚她后脑,“既然你都知道了,便不要再怨六郎。” “你——” 德妃顿了顿,面前浮现出李济安那张脸,只将人抱进怀里,亲拍着她背脊,缓声道,“能等出头的,待六郎……你想的那桩事便容易多了。” 穆清压了声响附在她耳畔悄言,“陛下已过天命,又多年服食丹药,便是如今戒了,又还能有多少日子!” “你、退一步,你的来日还长着!” “你也劝着六郎退一……” 德妃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裴朝露猛地推开了。 “阿昙!”她望着满目赤红的人,试着想要重新拉近身旁。 “今日看在阿娘的面上,我当你什么也不曾说过,我亦不曾来过。”裴朝露推开他,豁然起身。 却觉一阵晕眩,几欲跌倒。 “阿昙!”德妃匆忙起身欲要扶她,被疾步入殿的人抢了个先。 适逢李慕过来,从后头扶住了她。 “可是哪里不适?”德妃搭上她手腕切脉。 “无事!”李慕一下拂开了她,只带人坐回榻上。 一时间,裴朝露与的德妃皆看着他。 “我瞧你面色虚白,可是累的?”李慕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寻话掩过,倒了盏茶递给她,“德妃前两日染了风寒,身上还不利索,要切脉便让林昭来吧。” 说着,他还不忘给德妃亦倒了盏茶,含笑递给她。 裴朝露如今神思浑噩,实在聚不起太多精神,总觉李慕透着古怪,却也说不上来。然德妃处,一时半会已经难以说通彼此,亦不好多言。 她便也不再纠缠,只捧着茶饮了两口,勉励聚拢神思想着今日来此的目的。 虽说是毓庆殿,白日昭昭,殿门打开,没什么大不了。 但她和李慕同出此间,落在旁人眼里总不太好。 她低头饮茶,眉眼慢慢冷下去。 德妃同李慕对视了一眼,一时皆不敢多言。 “你陪陪她。”片刻,德妃推了推李慕,浅声道,“我去瞧瞧午膳备得如何!” 德妃走后,殿中唯剩了两人。却也是隔案坐着,俨然一副叔嫂依礼地模样。 裴朝露余光从离去的身影处收回,抬眸望着李慕,许久不曾挪开。 李慕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见她原本红润了些的面庞又开始掉血色,心里便阵阵发紧。 “可是出了什么事?如何宿州的战事便交给李禹了?”半晌,裴朝露终于开了口。 “他在朝上一直争着,左右我也不差那点功劳,且容他去吧。”李慕闻她开口就问李禹前往宿州的事,暗里倒抽了口凉气。 “他乃当朝太子,如何要出京畿亲征?” 宿州战事虽不小,却也不是什么顶头重事,李禹手下亦有可用之人,如此前往实在莫名。 “他去了,才方显东宫威仪。”李慕回道。 能将战功分出给李禹,当日收复长安那会早给了。裴朝露又一次扫过李慕,却见他低垂的睫毛忽颤。 从头到尾都是从容端肃的模样,冷锐眉眼里隐存一点柔光暖意,是给她的。 裴朝露识得出昔年模样,自也记得住他那点说谎时的不自在。 便是睫羽的一点颤动。 当年赠她和离书时,他挑了个两人拌嘴的档口,又捧了碗酪樱桃惑她,更是连夜出走长安,左右是怕她再问一遍,便要被发现端倪。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裴朝露睨他一眼,连汤思瀚之事亦不想问了。 此间,定是又出事了。 “没有!眼下难得平静,你莫要多心。”李慕的目光有一瞬从她小腹滑过。 隔着桌案,原也是看不见的,但他估摸着是那个方向。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芙蕖,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同他的姑娘一样,有漂亮的眉眼,会娇笑嗔怒。 他抬眼看裴朝露,现在的她还是会笑,却已经没有了生机,多来是浮在面容上如同面具般的完美笑靥。 “有事我定会让林昭传信你,林昭不得信,便是一切安宁。”说这话时,他望了眼侍奉在侧的林昭,转而又道,“是不是瘦了些?让林昭换个方子多进补些。” 林昭闻此话,无声咬唇。 “你晌午如何那般看我?”裴朝露见他神色尤似承天门外,且喜且悲且落寞。 李慕望了她片刻,眉眼低垂里,勾起的嘴角噙了一点笑。 “许是有些想你。”他低声道。 年少因为自卑,他总也不敢看如朝阳明艳的天之骄女。经年后,终于去了心魔,却又因愧疚,觉得无颜见她。 那些如深海翻涌的思念,重重叠叠袭在心头,他欲将她拥入怀倾吐相思,却只能隔着半丈之地,将情意和思念压薄。 裴朝露轻叹了口气,伸手过桌案,如同越过一条边界,在他额角戳了两下。 李慕捉住那只柔荑,拢在手中摩挲,抬眼接上她眸光,笑意愈发柔暖,“真的瘦了。” “我多进些!”裴朝露笑道。 “林昭,晚上记得给姑娘加膳。”李慕将掌心的手握得更紧些,侧身嘱咐林昭。 原也无需他再叮咛,太子今日走,自是今日动手更好些,如此休整恢复的时日也多些。林昭望着自家主子,颔首应“是”。 为防宫中流言,裴朝露没有留下用膳,德妃过来又闲聊了几句后,她便起身先走了。李慕一路目送,拢在广袖中的手攥紧成拳,至她拐出宫门方收回了目光。 孩子大一日,便多伤她一日。 早去早好。 他合了合眼,对德妃道,“您病疾未愈,我已经请了旨,今夜留宫中侍疾。” 德妃有一瞬的讶异,自个得了解药基本已经无碍了,这好端端的他如何要留宿宫中? 然她也没多问,只看了眼沉默饮酒却不慎被呛到、连连咳嗽的人,拍着他背脊,到了声“好”。 李慕不贪杯,这午膳却饮了不少酒。 西域进贡的葡萄酒,不辣不苦,味甘绵长,却后劲十足。李慕用的急了些,一壶见底,人便有了些醉意。 趁着还有三分清醒,他扣住酒盏,向德妃要了碗醒酒汤。 想醉的,难得糊涂也没什么不好。但是不能醉,所有的苦痛都落在她身上了,他总等保持理智。怕她稍后闻酒气难受,用完汤后,他还沐浴了一番。 酒意尚存,李慕卧榻小憩了一会。 却不想,待醒来,已是山光西下,暮色上浮。 “母妃,东宫可有人来传话?”他匆忙起身,问过守在外间的穆清。 穆清摇了摇头,“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值得他请旨留在大内?值得他一分一秒地守在此地? “是不是,阿昙有事?”穆清追问。 李慕摇头,“她没事。” 过了今晚,她便没事了。 夜风过堂,李慕坐在殿外廊下,传人送了些六月里存积的樱桃酱过来。 借月光,做着一个樱桃毕罗。 结果,也不知是因为心慌还是手颤,反正饼皮没有捏好,一罐樱桃酱却不甚被他拂落在地,黏腻又鲜红的酱汁蔓延开来,蜿蜒似鲜血汇聚的小溪…… 李慕眼前黑了一瞬,气也喘不匀。 * 而东宫的承恩殿中,地上亦是如此。 碗盏碎裂,药汁四洒。 屏退了宫人的内室中,奉药的侍女跪在地上,将全部事宜一一道来。 至最后,她深叩首,“殿下纵是千般不是,但他想您好的心总没错的。属下劝过殿下,试着让您把孩子生下来。但殿下不许,他说她不要孩子,只想要您……” “要您平安顺遂。殿下,当是不愿您冒一点风险。” 从林昭开口言说,裴朝露有孕的那刻起,裴朝露便闭了口,一直沉默着。 林昭的话,她不用听得太仔细,总也基本明白了大概。 同李慕年幼相识的情分,爱恨离合里已近二十年光阴过去,她熟悉他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 而今日回来后,林昭整个魂不守舍。裴朝露思及她这样失神模样,又回想李慕神色,便觉这对主仆有事瞒着她。 且是要事,支开了李禹,还是急事,今晚就要进行。 李慕让给她加餐,说得自然动情,那一刻她确实没有多思,只知是他好意。然出了殿门,秋日凉风拂面,她便觉出了不对。 她没有晚膳加餐的习惯,年少时为养生,更是日落不饮茶水,入夜不闻杂味。偶尔用一口酪樱桃,她都要跳好几场舞以消食塑身。 他不是忘了她的习惯,是实在太急了。 是何事,让他急成这样? 裴朝露识出这一点,待林昭送上那盏气味不用以往的药膳,没几个来回便将话诈了出来。她看着面前赤心诚挚的姑娘,只伸手示意她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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