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阿娘不说了,总是你的孩子。又是占了祥瑞之说,是喜事。”苏贵妃拍了拍他手背,瞧着他面容,继续往前走去,“你且说说何事烦心,便是这么副阴郁的样子!” “蓬莱殿门口,守着六郎的人,是我东宫没人了吗?”李禹拣了个还算合适的由头应付苏贵妃。 “我且同父皇说了,将人换下来。”说着,李禹停下脚步,挥手示意后头步辇上来,“阿娘转道过去看看便罢,左右她同德妃要好,您也不必费神。” “等等,我有话与你说。”苏贵妃睨他一眼,谴退步辇,只就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六郎的人是宫外亲王府邸的,能调去蓬莱殿里,便是你父皇应了。那日他提出时,阿娘亦在场,说是你不在,蓬莱殿又出了宫城二十余里,禁军分管不便,遂用了他的人。听来完全是为你着想……”话至此处,苏贵妃又看了眼李禹,“自然,他想的是旁的,但也无妨,他至多便是想想,阿昙如今怀着你的孩子。” 眼见李禹面色愈加难堪,苏贵妃蹙眉道,“让他的人守有何不好?看着兄友弟恭,你父皇甚是满意。如今时下,你莫要为了这么些小事惹你父皇!” 李禹不应声。 “你是不是忘了中秋翌日,阿娘同你分析的时局?眼下,我们该如何重新站稳脚跟?” “阿娘说了,一则截杀汤思瀚,二则传承子嗣。” 苏贵妃颔首,定定望着自己的儿子。 片刻道,“如今阿昙有孕,你不已经完成一半了吗?” “封珩何许人也,那是六郎身边最精锐的暗卫。既然六郎将人手都投来了蓬莱殿,便是给你空出了人手,你且收起捻酸吃味的情绪,好好忙正事。” 苏贵妃说得自然有理,然李禹根本没法咽下裴朝露怀上李慕孩子一事。 他甚至觉得哪怕是那日她在宝华寺里中药同僧人苟且,由他一剑杀了,也好过如今他被莫大的耻辱堵在胸口。 “阿娘不知道,你是怎样让她再度又孕,且还能心甘情愿生下来。但阿娘知道,便是她再生一个,她也不会忘记她母族的仇怨。” 苏贵妃眼见儿子滴水不进,为着一点守门侍卫的事这般计较,只将话敞开,“你且看前头还有涵儿在呢,她还能勾着你六弟回来,替她平反。” “便可以看出,她将你同孩子是完全分开的。” “为今之际,拼足人手杀了汤思瀚,方是上策。不妨再告诉你,六郎不肯同西北道结亲,又因阿昙怀孕,消沉了不少,便也交出了西北八门的兵甲予你父皇。如今他手中没有多少能用的人。而你则大胜归来,加上原本西南蜀地的兵甲,足矣和他分庭抗礼。” 苏贵妃顿了顿,压低了声响悄言道,“有一处,我们同你父皇是一条心的。” “便是汤思瀚。” “你父皇亦巴不得他现下便死了。” “六郎交了权柄?”李禹惊了惊。 苏贵妃旁的话,他没有在意,唯有这一处着实让他震惊。西北道八门联合起来至少有十万兵甲,他居然说放便放了。 裴朝露怀的明明是他的孩子,他如何便消沉至此呢? 合理的,他不应该举兵夺了太子之位,再娶她为妻,为她裴氏平反,如此光明正大诞下子嗣? 李禹千思万绪,总觉其中失了逻辑。 除非,她亦恨着李慕,如此不仅算计了自个,也算计了他…… 这般想着,他竟莫名笑出了声,只匆忙返身回蓬莱殿。 “三郎,你作甚?”苏贵妃拽住他。 “阿娘,你且坐步辇而来,孩儿有急事见阿昙。” “三郎——”苏贵妃还想言语,然人已经挣脱她箭步奔去蓬莱殿。 * 而自陛下允了裴朝露挪宫的请求,这择中的蓬莱殿,便早早整理了出来。 眼下,裴朝露脱了狐裘,正坐在西厢暖阁内合眼养神。 “姑娘,殿下说的对,您现下顾好自个便罢,旁的事都与您无关。”云秀给她按揉太阳穴,又见她眉宇间始终萦绕着一股忧色。 裴朝露也没睁开眼,只抬手握了握她手掌。 如今不在东宫,李慕便将云秀送了过来,譬如先前在宝华寺,他亦让云秀前来照顾。 然一旦裴朝露回了东宫,他便将云秀带回齐王府。 他知晓她习惯云秀的服侍,亦知晓她对云秀的爱护,遂尽可能护着她在意的人和物。 “他近日如何了?” 外头的传言,裴朝露很清楚。原也是百花宴上他同意了她留下孩子后,两人一道商量的计策。 左右长安高门皆知二人之过往,她再度有孕使其意志消沉,无心政事,既让欲要结亲的权贵觉得他沉迷旧情不是合适的人选,又麻痹了陛下和太子,如此一举两得。 只是李慕闭门锁府,也未必都是装的。 裴朝露抚摸着小腹,回想百花宴那日,她同他说,“我要他,原也不是为了你。” 他自年幼便渴望亲情,然十数年于母处不曾得到。而到如今,终于有了一点血脉,却被告知不过是她想要牵制帝王的一枚棋子。 大抵是被伤到了。 回想当年他不明缘由出走,这点刺伤,裴朝露不觉什么。 然而这一刻,她还是忍不住问他境况,实乃是因为另一番心绪。 腹中怀着他的孩子,他宁可喂她一碗药打掉他,也不想让她冒更大的风险,消耗气血去孕育。 然而当腹中的孩子在她眼里变成可以为家族翻案的筹码时,他遂愿意留下他。 他到底还是将她放在了自己前头。 只是千回百转里,大抵不愿看见她。 七年来,裴朝露头一回对他生出一点歉疚。 亦是对腹中孩子的愧疚。 他还未来人世,便被母亲所利用,来日甚至还要寄生与一个禽兽名下。 思至此处,她整个人颤了颤,豁然睁开双眼。 “姑娘!”云秀见她一下子面色雪白,只惊道,“您可是哪里不适,奴婢去唤林昭。” “我没事!”裴朝露拉住云秀,抬眼看她。 他送来云秀,送来林昭,送来封珩,送来他贴身最精锐的暗子卫队,然而自己却不来。 百花宴至今,已近一月,无论是在东宫承恩殿,还是后宫毓庆殿,她都没有见到他。 “殿下无事,他说了,等您来了这处,便过来看您。”云秀想起裴朝露的问话,遂反应过来。 裴朝露未再开口,这缓缓松开云秀,就着她的手饮了两口茶,慢慢定下神思。 自己原也不是这样,大抵孕中多思吧。 他既然按着计划在走,自然不会随意走动,且之前自己身处大内,他若寻她,确实彼此但着风险。 裴朝露深吸了口气,往门口瞧了瞧。 不是等李慕,这厢她在等李禹。 李禹的反应自是意料之中,然他并不是蠢笨之人,此间关窍他早晚会觉出不对,且还需掐断他那点疑虑。 “姑娘,你车马过来定是累了,不若去榻上躺一躺。”云秀以为她还在盼李慕,只想着给她分散神思。 “还早,我——” 裴朝露的话还没说完,外头侍女便匆匆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来。 “他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云秀本能地挡在裴朝露面前。 “无事,我还怕他不来呢。”裴朝露拂开云秀,“都下去吧,他不会怎样的。” 前有陛下看重的祥瑞,后有李慕满殿的暗卫,李禹自然不会做什么。 暖阁中,上茶的是兰英,之后便半步不离守在一侧。 李禹押了口茶,面色是一贯的温润如玉,拂盖轻笑道,“到底是孤小看你了,你是真能耐!” “一刀竟能砍伤我兄弟二人。” “妾身不懂殿下的意思,眼下也听不得这砍砍杀杀的话。”裴朝露半嗔半忧,柳眉轻蹙。 “这孩子孤认下了。是,孤是不痛快。但是一想到六弟,孤也不觉什么了。他的孩子又如何,还不是在孤名下,不得同他相认。”李禹笑意愈深,“想清了这层,孤也没多少不快了。” 他起身坐到裴朝露处,扶过她面庞,“你到底还是恨他。新婚燕尔,扔了一纸和离书,如此成全孤。” “恨不恨的要怎么说呢?”裴朝露拿开他的手,挑眉道,“如今孩子都又有了,他到底算您二位中哪位的,妾身这厢也搞不明白了。” 裴朝露顿了顿,复又笑道,有一点妾身确是很清楚,那便是孩子一定是妾身的。” “唔!还有一重,妾身亦清楚。” “便是您二位当真不痛快,故而妾身便痛快的很。” 午后日光大盛,映在裴朝露脸上,映出她骄傲又肆意笑靥。 “果然!”李禹起身,长笑了一声,“果然啊!” “这便对了,唯有你也恨着六弟,这个将孩子寄在孤名下的举措才正确。” “怪不得啊,六弟闭门不出,想来当真锥心刺骨。” 李禹负手离去,笑意愈发痛快。 “殿下!”裴朝露在身后温声唤他,“六弟诚您所言,亦是受此大辱,现下萎靡不振。但您说,他会不会哪日纵了性,将妾身和孩子一块掳了去!” “他敢!”李禹骤然回头,脑海中顿时思绪往来。 虽然李慕交出了西北道的十万兵甲,然尚有人手,同自己悬殊不大,裴朝露所言未必不会成真。 李禹冷笑了一声,面前这妇人为刺激自个,逞一时口舌之快,竟也是提醒了自己。 与其势均力敌的对峙,且趁着他消沉之际,先灭了汤思瀚,一了百了。免得等李慕得到汤思瀚,一来能重新感动了她,二来自己就等于被架在火上。 李禹负手离去,转道碰见前来的苏贵妃,只悄声道,“孩儿谨遵母亲之令,全力逮捕贼人,绝了后患。” * 无边落木萧萧下。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禹再没有来。 至十一月中旬的时候,他已经是第三次离京,此番去的是范阳。 范阳是汤思瀚的祖籍,如此当是那处有了其踪迹。 然裴朝露闻言,也没有太多情绪。 她很清楚,有了那日他去而复返的一番对话,李禹已然彻底相信李慕消沉,然又怕他当真直接动强,故而趁着这段时辰,赶着要杀了汤思瀚,已决后患。 而这些消息,原是阴庄华同二哥先前先得了寻之无果后,重新留下迷惑旁人的。 如此一箭数雕。 于裴朝露而言,最好的好处是,李禹全身心投在绞杀汤思瀚身上,便也无暇来蓬莱殿。 这厢,她原该松口气的。 然而随着孩子开始胎动,她的精神也愈发不好。 李禹没来,李慕亦不曾来过。 头一次感受到胎动,是十一月底的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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