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配合得很好,起身离去的一刻,目光在她身上流连几许。原本已经稍显英姿的神色,一场宴会下来,便又浮上几分萧条和失意。 只是也不过一瞬,便敛尽了。 近座的宗亲子弟都看得清楚,齐王殿下最后由宫人侍奉披衣转身时,一张丰神俊朗的面容,已经重塑了冰霜,眼中浮上两分恨意。 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到底,没有人会在受着长久冷漠和无视后,始终如一地爱人。 李慕看裴朝露时没有避讳,神色转变亦是丝毫没有掩饰。 宗亲看着也罢了,只当一段皇家诸人皆知的风月,彼此心照不宣地谈笑两句。 然,落在西北道高门和李济安眼中,却又是另一番心思。 心思许有不同,但心情是一样的,欣慰而放松。 离门丈地处,李慕同李禹擦肩,两人依礼见过,尚是兄友弟恭的模样。 裴朝露撑着腰身望过来,虽是有些吃力,面上却还是明艳的笑意。 不知是在目送李慕,还是在候着李禹。 李禹接上她眸光,上来扶过她,回了东宫承恩殿。 沐浴更衣后,殿中剩得一盏壁灯,裴朝露上榻就寝。 说不紧张是假的,她甚至又有了几分孕吐的感觉,只捂着胸口让自己镇定下来。 而长安皇城的西头,齐王府中,已过子时,李慕尚未熄灯,只接了封珩传来的消息,她并未回蓬莱殿。 昭阳殿散宴时,他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虽知如今时下,李禹不敢对她做什么。但一想到她在东宫之中,且还怀着身孕,他便半点不能合眼。 如此,枯坐一夜,直至天明。 甚至,他已经无心思考,大殿之上,苏贵妃骤然地示好。 只是,两人谁也不曾想到,这除夕一夜,李禹根本没有踏入承恩殿。 * 翌日,开年初一,裴朝露前往宣政殿请安,复回东宫受妃妾贺拜,午膳后便重回了蓬莱殿。 她到底经不起折腾,素日静养着还好。 然从昨日一场宴会久坐一个多时辰,至今日诸宫来回请安,加上又提心吊胆了一晚,这厢歇下,整个人便如同被抽去了大半精神气。 林昭切过脉象,又喂了盏安胎药,言说一切都好,左右是疲乏了些,补两日便回来了。 云秀不放心,寻出李慕上月送来的药,欲喂给裴朝露。 这药一月一丸便可,林昭算着日子,距离第一丸使用,差不多有一月了,遂同意用下。 未几,陛下传下旨意,正月里的大小节宴,均无需劳动太子妃,只命她好生修养,待十五上元夜放彩灯即可。 诸人闻如此旨意,自然高兴。裴朝露接过圣旨,面上是舒心笑意,心却未曾放下,始终悬着。 她修养了两日,气色亦养回来些。便向陛下请旨,只言在殿中憋闷,想出宫走走。 她私服出宫,内里是李慕撤了一半的暗卫,外头是李济安知晓李慕撤人后,随派的禁军乔装成平常护院,自保她无虞。 车驾从从蓬莱殿出发时,李济安正在宣政殿批阅奏章。闻杜逢山复命,只笑了笑挥手谴退。 女子为人母,便算被拴住了。 他想着裴朝露近来种种,昭阳殿撒娇,尝试重回承恩殿,眼下又能开了心思出去游玩,遂稍稍安心些。 再想蓬莱殿中撤去的半数暗卫,心中便更放心几许。 他那儿子,终于有些开窍了,即便还未全身心收回来,但亦不再全身心投入。 新的一年了,往事如风消散。 都在往前走,便是好事。 时值苏贵妃送膳而来,他起身上前,同入了偏殿。 “陛下用些菌子汤,冬日里最是滋补。”苏贵妃捧了碗盏奉上,转身给他揉着太阳穴,“连着两夜了,陛下都咳嗽,且少操劳些。” “不恼了?”李济安拉过她一只手拍了拍。 “恼的。”苏贵妃抽开手,继续给按揉着,“到底不曾养过他,生分了些。” “他也大了,不指望还能认妾身。左右妾身按陛下的吩咐做了,是六郎不领情。” 李济安闻此番话,将人拉过坐在自个身侧,蹙眉嗔道,“都几十岁的人了,还同孩子置气。” “六郎给德妃的年终贺礼,妾身看了,是一套江湖术士的刺脉银针。说是给她打发时辰把玩的。比更给妾身的合和如意嵌珠步摇花心思多了!” 苏贵妃挑起柳叶眉,又转瞬垂了眼睑,别过头去。 不屑,又委屈。 李济安瞧她这幅模样,心口熨帖几分,只笑道,“那日没饮你的酒,是六郎的不是。改日,朕设宴,让他给你赔不是。” “陛下说来说去,到底看好六郎的。”苏贵妃转了话头,神色微微敛正些,似是轻叹了口气,“左右是上了年岁,妾身自是望合不望离的。” “多少年了,你啊……”李济安握住苏贵妃的手,“可是想通了?” “也不全是!”苏贵妃也不看他,只自顾自道,“妾身还是想着那外头的日子。” 李济安眼中一闪而过如刀锋冷光,手中施力亦重了些,尤闻苏贵妃后头的话,方微微松开。 苏贵妃说,“妾身斗胆,能向陛下讨两日自在日子吗?陛下这御座上坐了三十年了,可愿歇一歇,安安稳稳陪妾身两年!” “孩子们都大了!” 苏贵妃最后一句话落下,李济安敛尽寒芒,面色重新温润起来。 她说,孩子们。 “你既这般想,朕自然欣慰。”李济安道,“三郎尚可。六郎还不曾婚配,且再过两年,我们一同看看他。” 苏贵妃不再言语,只顺从点头。 踏出宣政殿的时候,苏贵妃拢了拢身后披帛,耳畔回荡着李济安的话语。 ——我们一同看看他。 看什么? 苏贵妃想了想,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她离去未几,李济安传了血卫首领,问前两日之事办得如何了。 首领道,“已经尽数撤去齐王府,如今半数人手插入了蓬莱殿,护着太子妃。” 李济安闻言点了点头,倒也不是非要护着太子妃,实在那胎太受万民瞩目,预示着他大郢国祚的延续。 首领是积年的臣子,只晋言道,“陛下,可要再留部分于齐王府?” 李济安摆手,“他将自己的暗卫撤了回去,若是你们反被发现……” 后头的话他未再言语下去,只暗思,那样倔的的脾气,好不容易想明白了两分,再闹僵了,岂不白费功夫。 * 裴朝露出宫去了王兴记。 此处点心乃长安城一绝,年少时自然没少来过。 她被人左右搀着,上了二楼包间。 同样的包间,同样的糕点,同一个人。 云秀合上门,屋中便剩了她和李慕俩。 “到底何事,我去蓬莱殿便可,你出来作甚?”李慕扶过她,见她气色尚好,只因上楼稍微有些气喘。 “昨夜林昭发现了陛下的暗子,你来风险太大。”裴朝露道,“李禹近来在朝上做何事?” “如常处理政务。”李慕想了想,拣了方樱桃橘糕给她,“不过,他有几日未去宣政殿了,说是阴良娣身子不爽,需他陪伴。” “如何问起他了?”李慕想起除夕那夜,只欲要拉开她袖口衣襟查看。 “我无事!”裴朝露见他这般,便知他的意思,“那晚他什么也不曾做。” 李慕闻言,松下一口气。 “那晚,他根本未与我同榻,送我入承恩殿后。灭了烛火,不到小半时辰,便有人来唤他,亦是以阴良娣为借口将他请就走了。” 她话语落下,李慕却没有理解她的意思,一时不明白话里的重点和不对之处。 “他不得传嗣,难得我回东宫,便是不敢动我,亦会以此为借口,不再去其他妃妾处,尤其是阴萧若处。” 话至此处,裴朝露低眉自嘲地笑了笑,“还有一重,即便他顾及这祥瑞之胎,不敢碰我。但他……” “便是言语辱之,他也不会放过我分毫。” 似是想起孕育涵儿的年岁,裴朝露面色有些发白,声色里也开始打颤,只攥着胎腹上的衣料,“便是口头恐吓,能见我恐惧模样,他也能觉得快意两分。” 李慕气息翻涌,须臾将她攥紧的手一点点拨开,将人抱进怀里。 她坐着,他站着。 她的面庞贴在他腰腹上,他垂眸看见她发顶,竟已经生出一根白发。 明明年前在蓬莱殿过夜时,他清楚记得,是三千青丝,没有一丝华发。 “别怕,我在的。”李慕屈膝同她齐眉,忍过直冲上来的涩意,片刻道,“今日晨起,我得飞鸽传书,汤思瀚已经落网了,如今你二哥带着人正在回长安的途中!” 裴朝露抬眸看他,面上有不可置信的笑意。 “按他们的脚程,再过四五日便能抵达长安了。”李慕冲她笑道。 “四五日——”裴朝露亦笑了笑,“今日是初十,便是最迟上元日,他们就回来了。” 李慕颔首,“入了潼关,我会派人接应。” “李禹处,你还是需要防备,他不对劲。”此间,裴朝露终是不可久留,临去前又叮嘱了一遍。 “你的兵甲都分在各关隘和边境线上,如今还有人手吗?”临到门口,她转身问他。 他原是有足够的兵甲,在京畿封侯拜相的西北道八地高门都是瞩意他的。然不久前为消除天子戒心,他交出了此间兵甲。 亦算拂了他们心意,一时怕是调动不了。 彼时,两人共同定下的计划。 裴朝露尚且清楚此间局势。 “你把封珩留身边吧,届时二哥他们既入潼关,不过百里路程,总也出不了大事。” “你安心待在殿中便是,如今暗卫都回来了,李禹处我自会盯着的 。”李慕上前慰她,“除了潼关是父皇亲兵,天水城起往西一路,都是我的人,我且让他们化整为零,徐徐入城,以备不时之需!” 天水城距离长安三百里,寻来借口,避人而行,待入长安也不过是七八日的功夫。 七八日,自出不了什么大事。 裴朝露这般思过,心下稍定些。 她瞧了眼握在自己肩头的手,抬眸看对面的人。 李慕垂眸笑了笑,识趣地拿开。 “你摸摸他吧!”裴朝露眉间微皱,喘出口气,“又闹了。” 李慕伸手覆上,待整个掌心感受到强力的胎动,他不受控住地往前走了一步,揽人入怀,同她额尖相抵。 “阿昙,你应了吧。”他哑声道,“待冬去春来,我接你们回府,余生我会照顾好你们的。” “我该走了。”半晌,裴朝露推开他。 离开王兴记时,天空又开始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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