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颔首,却见她眼神变得晦暗,神色亦消沉了几分。 “还是传医官看看吧,你方才撞那下,我总不放心!” “身子无碍!”裴朝露摇了摇头,“只是心口有些发堵。” “何事?我在的。”李慕已经多次说这话。 当年一走,他不在,她便万劫不复。 裴朝露抚了抚额头,目光深深落在那个锦盒上。 “可是饿了?” 自那日被德妃嗔怒后,李慕近来读了不少有关妇人妊娠的医书,知晓了此间会情绪多变,会习惯更改,会口味难调,中后期亦会觉得饥饿。 “正好我也还未用晚膳,传人送些来,我们一起用。” 膳食送来的很快,李慕用了不少,然裴朝露一口未用,反而脸色越来越难看。 “用完膳,你回府吧。”裴朝露起身下榻,往内室走去。 李慕搁了碗盏,匆忙跟上,将人拉住。 “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他低声下气,片刻抬眸道,“阿昙,你有事便说。我犯错,愿意改的。但是我总有蠢笨随不上你节奏处,偶尔不知错在何处,你……” “算了,且不回吧。”裴朝露望一眼窗外,夜色深浓,风雪呼啸,“只是明个早些起,去王兴记购些樱桃酱和果脯。” “这个六局司膳处便有!”李慕松下口气,闹半日,原是想吃这些。 “没了!”裴朝露狠剜了他一眼,推开他往内室走去,边走边道,“都用来入毒了。” 声色里是恼怒生气的,但是李慕却不知为何听出了几分娇嗔和生机。 裴朝露上榻未几,便睡沉了。 李慕沐浴出来,本想看她一眼便回偏殿睡去。却不想见床榻完整地空出一半。 他看了片刻,上榻落帐。 只伸手抚上她眉眼,慢慢滑向又大了一圈的胎腹。 “明岁春天,爹爹接你和你阿娘回家。”风欺雪压的深夜里,李慕对着这个即将来到人世的孩子,如是说。
第75章 除夕 我只有你这么个儿子。 安西侯发丧日是腊月二十三, 除他外,阴氏一族尚有其他六位族老亦同日发丧。 也就是说,这六人同安西侯薨逝于同一日。 京畿权贵来了七成往上, 一来自是为此事的震惊。而来与其说是来给亡人送行送行,不如说是借此看一眼,从此独掌敦煌阴氏一族的女子,到底是何人物。 士族门阀泱泱数百年, 以女子为一族首领者,阴庄华是头一个。 近几代的阴氏一族中, 并无多少出色儿郎, 然阴素庭临终之际, 旁支族老却仍旧坚持进言,要他将权柄下放,择好儿郎上位。 言之如此至少可保阴姓流传, 好过阴庄华一介女子,终要外嫁冠以他姓。 阴素庭思量再三,只命长女当场立誓—— 为守族人领此权,终身不嫁。若违此誓,所嫁之人不得善终,无子奉老。 是毒誓。 如若当真应誓, 那么她一生无子,终老又将回归母族,如此年少嫁人便无甚意义。 故而,于阴氏族老和阴素庭而言,这亦是最有利的保证。 祠堂森严,原是非男子不得入。然彼时既是要择女立誓,阴素庭撑着病体, 将女儿带入,同来的还有六位族老。 祠堂大门紧闭,却隔不断外间风啸雪飘。明明是及其安静的堂中,香烛火焰却晃的厉害,光影明明灭灭,投在双十年华的少女身上。 双十而未婚,其实亦算年华流逝。然于一生而言,她尚且年轻。 阴庄华奉父命跪在阴氏列祖列宗牌位前,举止对神明,随父要将誓言立下。 【为守族人领此权,终身不嫁。若违此誓,所嫁之人不得善终,无子奉老。】 她将话在脑海中来回思过,所以她之命运,权和情便只能择其一吗? “华儿,快些,咳咳咳——” “大侄女惯是爽快人,立了誓,便可接令。” “我看还是罢了,一个姑娘家,且安安稳稳嫁人才是。” “就是,侄女起来吧,此间到底是男儿事!” “……” 话语声声,听来是实话,是好言,细辨却皆是鄙视。 权与情,她都要。 阴庄华余光落在闭锁的大门上,心中只觉锁得甚好。 历过杀伐,守过边疆的年轻女子,又是出其不意,袖中箭不过片刻,便结束了六位尊长性命。 唯剩生父,愕然失语,怔在原处,片刻颤身而起,艰难斥责“孽子……” 阴庄华充耳不闻,只上前扶过父亲,一步步走出祠堂大门。 风雪,迎面扑来。 “阿爹难道不应该高兴吗,您有女如此,杀伐果决。世间儿郎亦未必及她!”阴庄华低声细语,“叔伯们于祠堂争斗,华儿忍痛平息内讧罢了 。” “阴氏百年,华儿会让它荣光永续的。” 足下有一刻停顿,病入膏肓的人经此变故,一时不知是喜还是悲,只转身回望倒在祠堂中的手足,仰天叹道,“好,华儿,你好、好……” 话语未竟,他仰面倒下去。 金帽蓝羽的少女,跪在雪地中扶住父亲身形,差人传话入东宫。 阴萧若来时,唯见此场景,未见父亲最后一眼。 思及前事,阴萧若只觉若非长姐与她争吵,让她赌气不归,何至于连父亲最后一眼都见不到。 而六位叔伯又这般亡故,李禹提醒或许是她长姐夺权所致。阴萧若思绪回到不久前的飞霜殿中,和贵妃闲聊时的话语。 若她长姐独掌阴氏一族,他日嫁做他姓…… 这般想来,竟在守丧当日晚,于灵堂之上,提出了和六位叔伯一样的荒谬要求。 阴庄华闻言,对着父亲棺椁,良久方才应话,道,“叔伯今日亡故,乃是同你说了同样话语。他们与祠堂迫我,你则于灵堂迫我。” 她抬手抚摸阴萧若面庞,慢慢滑向她脖颈,锁住咽喉。 话语极低,却足矣让近身的胞妹听清,“今日阴氏七人亡故,实属过多,便不要再多一人了。” 阴萧若怔怔惊在一处,直待对方松开手,方抿嘴再不敢言语。 “你我同胞血脉,如何宁信旁支,却不肯信阿姐。来日岁月,便剩的你我姐妹扶持,阿姐自护你周全。” 阴庄若慰她,却再不得她理会。 待发丧毕,阴庄华得李慕差人送来的糕点,遂再想私下寻阴萧若谈话,却始无有机会。 她之身侧,甚至多处李禹的暗卫,但凡阴庄华接近或强拉,阴萧若便将其唤出。 如此,姐妹生分,糕点之事不了了之。 阴萧若躲在李禹臂膀之下,阴庄华动不了她。 小年之夜,难得雪霁云开,原定于过了元宵再送父亲骨灰回敦煌的阴庄华,以天气难得放晴为由,请旨早日离京。 陛下自是无话,嘱咐早些归来。 阴庄华启辰之际,手书送达齐王府。 李慕展开阅过,投入铜壶焚毁。 同他所料不差,阴庄华族中生变,杀族老夺权利,虽镇住了一时。然这些旁支尚有子嗣留于敦煌,骤然闻得家中尊长离世,只纠集于一处,数千人马朝奔京畿而来,欲向阴庄华讨要说法。 出张掖城时,正遇裴朝清。 裴朝清此番前往敦煌,因李慕前头为消帝疑心,示弱受困,故而所带五千人手,乃阴庄华私下所练之兵甲。 而阴氏原本明面上人手,早在阴素庭向天子表忠心时,上缴记录在案。 自是动弹不得。 他带走了她几乎超过半数的人手,自是不放心,遂留了眼线于她身侧,以随时知晓她的境况。 好巧不巧,在张掖城同阴氏族人相遇之际,正好得了亲信传来的消息。为阻他们入京发难与她,张掖城中起了战火。 如此,阴庄华才这般借口送骨灰为由,匆匆赶往。 李慕如今从外局观之,自是清醒。这二人皆不会有所大事,便是裴朝清放人入京,或是阴庄华不去增援,皆无妨。 阴氏宗族的子弟,虽人数众多,然皆不善战。 只是当局者迷,总是为对方担惊受怕,而失了方向。 李慕现下唯一担心,便是张掖城离敦煌甚近,如此动静要是惊到汤思瀚,让他趁乱逃脱,便算功亏一篑。 来回思绪中,他扣桌案半晌,考虑是否派人往敦煌走一趟,通知那处僧武卒,全力襄助逮捕汤思瀚。 然,到底还是沉住了气。 此间他尚在被监控中,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让陛下生了疑心,打破此间平衡,阿昙身在大内,自是首当其冲。 他勉励静下心来,确定自己所行所举无有错漏。 然而,纵他已经思虑的百般周全,从阴庄华到裴朝清,到裴朝露,此间皆是安全的。 却未料,即将到来的杀机,竟是对着他自己。 * 转眼便是除夕,昭阳殿中合宫家宴。 苏贵妃因要在申时前往承天门城楼接受贺岁,遂早早便在殿中上妆更衣。 当年,她虽接连晋封,短短数年便从六品美人升了正二品贵妃,然却始终未能再进一步。 大郢皇后之位,与她无缘。 李济安为弥补遗憾,这些年虽让她坐在贵妃位上,然却让她享着皇后的尊荣。从月俸到仪仗、到冠袍、礼服,皆是皇后品级。 既是如此尊位,自是发髻难梳,衣衫繁复,阴萧若早早便来了飞霜殿侍奉。 苏贵妃抬手谴退侍者,把玩着手中一套十六支的镶宝鹿鹤同春步摇,抬眸望向铜镜中神色略显憔悴的人,轻笑了一声。 “太子妃不过寻你抄两日佛经,如何般这般怏怏的?” 阴萧若拢在广袖中的手扣着腕间莲花镯,一时没有回话。 “到底怎么了?”苏贵妃笑容愈发温婉慈和,“可是你阿爹去了,还不曾回神?” “这回来六七日了,日日去蓬莱殿抄佛经,怎的将胆子都抄小了?” “娘娘!”阴萧若噗通跪在地上,双手握上她臂膀,“娘娘,您救救阿若,太子妃她,她……” “起来说话!”苏贵妃递了个眼神给安姑姑。 “良娣慢慢说,在我们娘娘跟前无需这般的。”安姑姑将她扶上座椅,好言安慰。 阴萧若咬了咬唇口,将话一一吐出。 殿中静了片刻,苏贵妃蹙眉摇头,“你这胆子实在大了些!” “我……” “你可知,太子妃腹中亦是本宫的皇孙!”苏贵妃手中步摇搁在案桌上,发出一记沉闷的声响。 “太子妃体弱,诞育不出康健的孩子,又何必惹殿下伤心。若事成,妾身赔一个孩子给殿下还不成吗?” “那你成了吗?”苏贵妃横了她一眼,险被气笑,“本宫便说,如何就寻了你,日日端于她面前!” “这是在寻你漏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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