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屹点点头,咧嘴笑了笑,眉间神色依旧郁郁。 看来这次他所受的打击着实不小。多年来一直寄心于此,还为了曲谱甚至跑去千里之外的吴国,最终却得了这么个结果,任谁怕也会崩溃吧。更何况,万一此事真的是他师父编排出来的,那他又该如何面对? 方吟不知该如何开解,就默默地在一旁陪着他坐了很久。 “余安先生,我回来了。”承文提着一个食盒迈进前厅,登时便愣了一愣。 “方姑娘?”他惊讶道,“你怎么又回来了呢?有事么?” “方姑娘是来找我的。”沈屹淡淡开口。 承文赶紧放下食盒行了礼,“方才一时忘了礼数,还请姑娘见谅。” 方吟起身回礼,道了句“不要紧。”才又坐了回去。 他又转头打量了一下沈屹,仿佛深深地松了口气,“先生终于肯起来梳洗了,我还一直担心,过两日大人回来会怪罪我对您照顾不周呢。” 沈屹垂着眸,又恢复了不言不语。 “方姑娘有所不知,这些天来余安先生总是不吃东西,整个人都瘦了好几圈,我真怕他再这么饿下去身体受不了。” 承文因着沈屹几日不搭理他,都快憋坏了。好不容易等到个能与他说话的人来,便一反常态地与方吟絮絮叨叨起来,“幸亏我不知这菜合不合余安先生胃口,就多置办了好几样,现在看来足够我们三个人吃了。” 他拿来碗筷摆在桌上,“方姑娘既来了,便正好一起吃吧,还热闹些。” 方吟记得他从前很是安静,如今俨然一个小话痨,便笑答道:“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三个人在桌边坐下,沈屹倒是也端起碗,默默吃了起来。 承文看得惊讶极了:“方姑娘,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你一来,余安先生也肯梳洗了,也肯吃饭了呢?”转而又将方吟可怜巴巴地望上一望,“不然你就别走了吧,行么?” 虽然他平日里行事守礼稳重,但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这番话下来,直听得方吟既哭笑不得,又有点心疼,“明日无事,我便过来寻你们,到时可以多待些时辰。” 承文这才满意,埋下头继续吃饭。 “所以司谏大人与大学士,还有余安先生的师父,是同一人喽?”方吟问道。 “对,没错。”承文点点头。 这真的是机缘巧合了,说出来怕是都无人相信。 吃完饭,又帮着承文收拾完,方吟便准备告辞了。 “方姑娘,你再多留一会儿吧?”承文央求道。 方吟无奈地笑了笑,“我出来前与薛小姐说了一会儿便回,若是耽搁得久了怕她担心。这样吧,我明日一早就来,可好?” 承文拉着她的袖子,依依不舍地点了头。 方吟看了看依旧垂着眼皮,默默坐在一旁的沈屹,觉得有些放心不下。她走过去蹲下身,把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上。 沈屹微微抬了抬眼,她才柔声道:“先生,不管怎样,你都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明日一早就过来找你。” 他轻轻点了点头,转瞬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承文将方吟送到门外,看着她的身影在转角消失,才回身关了大门。 第36章 方吟走后,沈屹独坐在竹林里,直到夜半。 冰轮从竹叶之间升起,光盈幽意,月影如水般粼粼。 风穿竹叶的沙沙声里,他想起那个在岳畔琴斋,同样被这种声音充斥的午后。 “我想做一张百纳琴。集合新老杉木之长,补足整木的音质之短。拼出一张高中低音和三种音色都最好、最美的百纳。” “先生有这样好的想法,怎的还未动手呢?” “我怕自己能力不足,白白浪费了这些好木头。” “先生可还记得自己说过的,木皆有灵?”她笑盈盈道,“我记得从前爹爹也曾说,木头的生命,并不是在砍下来那一刻就会终止。一个极妙的用途,就能赋予它第二次、第三次生命。” “树木在土地上长了几百年,吹过的风,见过的日出日落,都比我们多得多。它可能先被砍下做成房梁、门板,过些年或又被拆下来做了柜子、桌子或是被用来斫一张琴。若是能说话,它们定有好多好多故事要讲吧。” “我觉得,先生收着的那些阴沉木,若是经你的手雕琢过、修整过,制成一张琴,不管音色如何,它们终于可以发出声音,可以对人讲话,一定很高兴很高兴吧。比起被搁在那里默默无言,这才算不是浪费了呢。” 天边微微泛起亮光之时,沈屹就悄悄带着沉金出了门。 清晨的山中,浓雾正缓缓升起,盖过树顶,带着湿润的气息。 沈屹在林子尽头的山崖边坐下,将琴取出放在膝上。 闭目,吐息,抬手。 曲调清泠而出,他就这样一首一首地弹着,直到将自己所会的曲子都弹过一遍。 日头高升,暖风吹开薄云,露出湛蓝的天空。 方吟顺着石阶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见到有一条似乎是人踩出来的林间小路,从台阶的侧面延伸出去。 她沿小路穿过林子,踏着斑驳的阳光,又继续走了近一刻钟。 只见,男子一身干净的白衫,独自坐于树林尽头、断崖边的空地上,面前搁着一床琴。 方吟走过去,停也未停,直直向崖边而去。 沈屹正出神,忽觉有人从自己身边过去,赶忙抬眼看去。 见此情景,他大惊,刚欲出声唤住她,才看见方吟手里的布袋。 方吟在崖边停下脚步,将布袋打开,把里面的东西统统撒在地上,几乎铺遍了崖边的空地,竟是满满一兜脱了壳的杂粮谷粒。 她转过身看着他,温柔地笑道:“先生,我能弹一遍《麟凤引》么?” 在她身后的远山之中,树林梢头薄雾升腾,如仙如幻。 沈屹虽不明所以,还是起身让到了一旁。 方吟将琴稳稳搁在膝上,先是五弦九徽,后是七弦七徽,轻轻注下,缓缓吟揉,旋律也渐渐地流畅起来。 虽是《麟凤引》的调子,但又不全是原本的调子。些微的改动,去掉了那些铿锵之音,让整支曲子变得柔和温润了许多。 天上飞着寻食的雀鸟饿了一冬,如今被食物吸引都慢慢开始落下来,争相啄食着地上的稻谷豆米,三只,五只,十只,二十只……慢慢地数也数不清了。 期盼了十余年的“百鸟来朝,万兽空谷”,一朝成空的那刻,如利刃般曾在他心里割出深深的伤口,觉得永远不会愈合。 可是眼前之景,明明就是比那些更美的盛况。 比自己这些年来无数次梦里所见、脑海中想象出的都要更加震撼人心。 此刻,她就坐在漫天飞舞盘旋的鸟雀之中,粉颈低垂,素手拨着琴弦,琴声优美动听。偶尔抬眼,清澈的眼眸单单映出他的影子,璀璨晶亮,明媚动人。 沈屹听着听着,就觉得心上的口子突然不那么疼了。 转眼,就到了赏花会这日。 薛映淮与方吟一大早便起来,收拾打扮妥当,然后便进了宫。 今日她们穿了相似的乳白色缕金罗纱长裙,不过方吟搭了碧色疏绣缠枝纹罗衫,发上用珍珠做点缀;薛映淮则穿了绣百蝶穿花的细锦衣,头戴赤金双蝶嵌宝簪。 两人站在一起,一个清雅,一个明艳,端的是赏心悦目。 方吟头次入宫,还有些拘谨,处处小心着。薛映淮倒是熟门熟路,与那带路的小太监寒暄了几句,便将他打发走了。 “吟吟,现在时辰还早呢,我们先不急着去拜见姨母。”她转头笑道,“我带你去园子里逛逛,想来宫中的镜湖你还没见过吧?” 这镜湖,方吟是早有耳闻的。 听闻皇帝当年曾下令,将宫墙向外扩出千丈,挖了一个巨大的人工湖出来,只因出身民间的贵妃想念幼时在山中玩耍的湖畔,而宫中的莲池太小。 在百姓的心中,这湖是一处无法见到的盛景,又见证了皇帝对贵妃的深情,慢慢地就被传得神乎其神。甚至还有人说,那湖心的小岛,是会有仙子偶尔拜访的。 方吟虽不以为然,但如今有机会可以亲眼一见,自是无法拒绝的。 于是,两人沿着石块铺成的路,一直往园子深处走去。 转过一片团团簇簇盛开的紫阳花海,眼前蓦地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湖泊就这样乍然出现在眼前。 湖面上的晨雾还未散尽,缭缭绕绕,如仙似幻。镜湖之大,对岸竟然都瞧不清楚,只有湖心一抹郁郁葱葱的绿隐在雾中,便是那湖心的小岛了。 饶是已走过了许多山水,方吟还是实实在在被惊艳到了。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名不虚传?”薛映淮歪了头问。 她望着那湖心岛,轻轻叹道,“确实是如仙境一般,不可多见的景色呢。” 话音刚落,却听得后面一声嗤笑:“真是少见多怪。” 二人转头,见一个身穿紫色锦袍,头戴金冠,看着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正一脸不屑,端着大人模样转了转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仰起头挑眉向薛映淮问道:“她是谁?” 薛映淮无奈一笑,拉了方吟一同行礼:“映淮见过七殿下。” 原来是七皇子李冯。 “这是方吟姑娘,我的好友,她是位很厉害的琴师。”薛映淮起身后便道,“我们今日进宫,来赴你母妃的赏花宴。” “原来如此。”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又问方吟:“我没见过你,你可是头一回进宫?” “回殿下,正是。”方吟答道。 “你既是琴弹得好,可否弹一曲给我听?”他又道。 “殿下,我们并未带琴入宫来。”薛映淮抢着道,“况且时辰也不早了,若迟了萦夫人怕是会怪罪我们的。” 李冯却摆了摆手,一脸不容拒绝,“琴嘛,我有的是,差人取来便可。至于母妃那里,你们自是不必担心,我这就派人去说一声。” 说罢,便转头吩咐着身后的奴才,有人去拿琴,有人去通报萦夫人。他想了想,又指着湖心岛对剩下的人道:“本殿想去那岛上,快去备船。” 随侍之人纷纷领命而去,仿佛早已习惯了他的这般折腾。 薛映淮与方吟对视一眼,有些哭笑不得。 看来这位七殿下真是被宠坏了。 不一会儿,瑶琴取来了,船也备好了。三人并七皇子的几个随侍一起上了画舫,两个划船的小太监拿起船桨,将画舫朝着湖心岛划去。 也是在这一日,周谨毅结束了在凉州的差使,刚刚回到裕都。 才在城东的宅子门口下了马车,他便看到宅子门口挂着一缕刺目的白色。 周谨毅正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下一刻却见周伯和巧燕从门里出来,两人皆是面如死灰,一见了他便哭道:“大少爷,你总算是回来了。” “这是出什么事了?” 胭脂也从马车上下来,看着这一切,眼中不禁多了些慌乱。 几人前后进了宅子,周伯赶紧关了门。周谨毅环视一周,宅子里竟都挂满了白幡,心里便咯噔了一下。 周伯好容易缓了缓,才抹着泪说:“是老爷出事了。就在少爷刚刚去凉州那几日,老爷突然被查出来私吞赃物,然后就被下了大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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