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屹颔首,转身进了飞云阁。 里面与想象之中不同,入目竟是空荡荡的屋子,只地砖之上搁着两三个纸扎的宫灯。 抬头,便是木梁交错的屋顶,这房子连个顶都没有糊。 三间屋子皆看过一遍后,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沈屹的心里隐隐觉得不对,正欲转身离开。 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整个房顶便骤然朝着他压了下来。 山上的飞云阁倒塌之事,次日一早就传遍了裕都。 方吟清早刚起来,薛映淮就带着承文过来了。 承文一见到她,便失声哭道:“方姑娘,余安先生昨夜去了飞云阁,至今未归。” 她听后一时慌了神,起身就往外走去。 承文连忙追上,两人一起去了飞云阁。 府衙的兵丁正忙着往外搬碎木,却有个穿粗布衫的老者站在一边指挥。 “余安先生…找到了么?”她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几乎要站不稳。 “尚未,”老者上来搭话,“不过姑娘不必担心,你瞧这屋顶结构并未完全散开,落下时在内部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支撑。人应当只是被困在里面了。” 他停了停,又道:“这间楼阁建在半山腰也有几十年了,纯木的榫卯结构原本十分稳固。但山里湿气大些,日子久了慢慢便有木头腐烂或开裂的现象产生。我早就说了最好不要再靠近,不知为何还会有人来。” “先生他是被人约到此地的…”承文忍不住嘟囔了一声。 方吟抬起头去看老者,他的脸上虽然已爬满皱纹,但精神矍铄,眼眸炯炯。 “不知老先生该如何称呼?” “我是工部的匠师,姑娘可以叫我冯老。”他笑呵呵答道。 “哎哎哎,你们几个别碰那边,会散架的,”他突然指着三个小兵喊了一声,“把手放在那没有接缝的地方,再抬起来。” 喊完便转头,瞧着方吟和蔼一笑。 将要挪开的目光在触及到她脸的一瞬间停住了,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姑娘是不是锦州人士?” “您怎么知道?”方吟感到意外。 “那…你可是姓方?”老者的声音低下去,变得只有她能听到。 她默然点了点头。 冯老不着痕迹地向她靠了靠,耳语道:“方姑娘,你父亲…是冤枉的。” 几乎微不可闻的话语入耳,却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炸响。 她抬眸,惊讶地瞧着冯老。他却拄着木拐杖,一瘸一拐地缓步远去,恍若无事般继续指挥着兵士们。 爹爹,是冤枉的么? “人找到了!快过来搭把手!”废墟堆里有人喊起来。 许多人凑了过去,不一会儿就将灰头土脸的沈屹从里面架了出来。 他果然如冯老所说的,被落下的屋顶困住,并无大碍。只是脸上手上有几道血痕,应该是被落下的碎木划伤了。 兵士们将他扶到一边,倚着树坐下。 承文和方吟赶紧过去察看他的伤势,“先生,你怎么样?” 沈屹睁开眼,启唇轻声道:“‘我没事,不用担心。” 见他的嘴唇干裂,承文便去找了个水袋来,拔开塞子递到他嘴边。 “多谢。”沈屹抬起右手,欲接过水袋自己喝。还等未用力,却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 他低头一瞧,发现不知何时右手掌心赫然横着一道伤痕,此刻皮肉微微外翻,深可见骨。 等他们回到宅院,辛公带着皇帝派来的御医已经等在那里了。 老御医看了看沈屹手上的伤口,摇了摇头,一边熟练地清洗、上药、包扎,一边叹道:“伤了筋脉,这只手怕是以后不能再使力了。” 听到这诊断,众人心里都一沉。 一个斫琴师,若是没了右手,日后还如何斫琴呢? “是否有痊愈的希望?”辛公问道。 “不好说,”老御医包好伤口,收拾了药箱,“鉴于筋脉未尽断,就有可能恢复一些。至于何时能恢复到何种程度,便是神仙来也说不准了。” 他拿了纸笔刷刷地写了张方子,递给承文,“这是内用的药,今晚睡前煎了服下。我明日再来换药。” 说罢,向辛公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去。 沈屹将包得严严实实的手从桌子上拿下来,让它离开大家的视线,才抬头勉强笑道:“既说有可能恢复,便养一养再看吧。” 方吟眼中藏不住浓浓的担忧,“先生的右手若是不能用,以后是不是也不能斫琴了?” 辛公在旁叹了口气,“这样也好,若继续顶着余安的虚名,平白容易被卷入是非。今日是手,下回还不知会是什么呢。” “不是大人送来字条,让余安先生去飞云阁见面的吗?”承文忍不住出声问道。 这下子,辛公疑惑了,“我何曾送过字条回来?” 沈屹将昨夜的经历简单讲了,辛公越听越是沉默,用手指轻轻点着桌子,良久才道:“原来,竟是为了那曲《麟凤引》。是我失算了…” “此话怎讲?”沈屹不解。 “咳咳,前些日子,我听闻有人打听残谱之事,以为只是出于好奇,便没有在意。”他蹙了眉,“现在想来,应是有心人散了谣言出去,不知入了谁的耳中,以为这谱子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才处心积虑地想要得到吧。” “师父,”沈屹唤了一声,“这曲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吟知晓他心里的忐忑与纠结,便默默走过去,站在他旁边。 沈屹轻轻舒了口气。 “《麟凤引》这支曲子,其实是我年青时胡乱写的。”辛公缓缓道。 “那传说呢?”沈屹又急急开口。 “也是我随口编出来的。” “所以,师父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哄我?”沈屹猛地站了起来,“到头来,这就是一场骗局?这么说三皇子,东吴的韦大人,都是你提早安排好的,对吧?” 辛公垂了头,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半晌才道:“屹儿,我都是为了你…当年你还太小,亲眼目睹你爹娘出事之后…” “够了,”沈屹打断他,“别再说了。” “这些年,我为了凑齐这张曲谱付出了多少,你知道吗?现在你跟我说,这都是你编出来的,还说是为我好?” 说着,他的眼圈忍不住开始泛红,声音里掺杂了压抑的愤怒与哽咽,“你觉得很有意思是吗?看着我费心劳力、日夜不休地替人斫琴,只为换取那一小块碎片;看着我为了一片残纸远走东吴国,历尽艰难,差点回不来…” 虽然早就想过这个可能性,但亲耳听到显然又是另一回事。 那句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泛着银色寒光的利刃,冰冷又残忍,叫人躲闪不及。 “我早就该想到的…”他恨恨抹了把泪,怒极反笑, “呵,我就说为何会有两片那么相似的残片,定是你觉得东吴遥远,怕出什么岔子做的保险吧?我知道你醉心于运筹帷幄,喜欢掌控每颗棋子的命运。你计划的每一步,都要连意外也算进去的。七八年了,我竟一直被蒙在鼓里,被你骗得团团转。现在,你一定觉得很有成就感吧。” 辛公的眼里,渐渐盛满破碎的泪光,却只是张了张口,终究没说什么。 沈屹再不愿意在此多待,甩手快步出了门。 “先生…” 方吟担心他,叮嘱承文留下照顾辛公,自己转身追了出去。 第40章 沈屹终究还是回了锦州城。 他对师父的怨念并非一日两日,这些心结积年累月,一朝爆发出来,自然一时半刻也解不开。方吟无力劝慰,只能看着他雇了马车,又将他送到了城门口。 “吟吟,你真的不同我回去么?”沈屹迟疑着开口。 她垂下羽睫,“我爹爹当年,似乎是被冤枉的。我想要查出真相,就得留在裕都。” “单凭那人的一句话么?是不是太过冒险了?” “先生,我记得父亲最后一次进山采木的时候说过,有位工部派来的老匠师跟着。因为他腿脚不好,还特意找了滑杆来抬他。方才我见冯老走路不便,当年一起进山的匠师很有可能就是他。那他也许真的知道些什么内情。” 沈屹有些担心,“不然,我还是留下与你一起吧。我去租个宅子,住得远些,尽量避开…” 方吟摇了摇头,紧咬着唇,“光是一张曲谱就已经让你陷入这般危险了,若是他们知道那曲谱是没有用的,还不知会如何。你的手…”她轻握着他受伤的手,落下泪来。 “没事,”他用左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扯出一个笑容,“我不是还有左手可以用么?虽然不如右手灵活,但只要多加使用,会越来越好的。” “嗯,”方吟闷闷地应了一声,复又抬头看着他,目光坚定,“先生,你回去好好养伤吧,不要担心我。我想好了,爹爹的冤情,我自己去弄清楚更容易。我在暗处,那些陷害爹爹的人在明处,只要小心些,应该就没什么问题。况且,还有映淮和三皇子可以帮我。” 沈屹叹了口气,虽然放心不下她,但自己的手伤了,留下又是累赘。 “那…你万事小心,若有需要,就立刻写信给我。” “知道了,”她点点头,拉着他的袖子,“等过了这阵子,我就马上回岳畔琴斋找你。你一定要好好养伤,按时上药,照顾好自己。” 沈屹浅浅一笑,轻轻抚了抚她的发,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远去,方吟依依不舍地看着,直到它消失在视线中。 方吟没有回城,而是去了飞云阁废墟,去寻冯老。 身为锦州府通判的父亲,官位虽在知府大人之下,却手握粮运、诉讼、监察之权。多年来一心为民,也算是一位担得起百姓爱戴的好官。 未曾想到,五年前开始的那场皇木采办,因着他谨守、固执的性子,日积月累地埋下祸根。一朝被牵出,便再无转圜余地。 两年前,最后一次进山采木后,因父亲的失职,使这批木材晚了整整半月才运到裕都,耽搁了贵妃陵的修建。 贵妃等不及陵寝修好便仙去了。皇帝伤心之余龙颜大怒,降了个藐视皇权的重罪。 按律本要灭三族,幸而钦差副使章豫知心善,一面送来鸩酒,一面又快马加鞭给皇帝上了折子说方大人态度诚然,已自尽谢罪。皇帝这才免去了方家其余人的斩首之刑。 只是,母亲心如死灰,也饮下鸩酒,随父亲而去。 此事若是另有内情… 方吟不敢深想,只觉得脊背发凉。 半山腰的废墟,满地碎木断梁已然清理得差不多了。她寻了一圈,也不见冯老的踪迹,只好随便问了一个小吏。 “姑娘要找冯老啊,”小吏想了想,“他应该是回去了,姑娘可是有事情?” 方吟不便详说,便含糊着点点头。 “你若有急事,就去工部找他吧。” 谢过小吏,她便匆匆下了山。 好不容易找到了工部,方吟报上名字,没想到冯老却不愿见她。只是传信出来,让她赶快回去,不要再来找他了。 但冯老是找到当年真相的唯一可能,方吟自然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在工部门前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周围也不见了来往的行人,她终于才见到老者拄着拐杖,晃悠悠从里面出来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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