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方吟急忙迎上前去。 还没等她开口,冯老便皱着眉摆摆手,不耐烦道:“你这孩子怎的不听话!天都黑了,快回去罢,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他用拐杖作势要赶方吟,方吟只好赶紧后退着躲开。 空旷的街道上,回响着木拐杖在敲打石板路上的声音。 笃——笃——笃—— 方吟不甘心就这样离去,便远远地跟着他,不远不近,却也不敢上前。 冯老住的地方,离工部并不远,就在一条热闹的小巷子里。 从巷口往里走,一路上都可以听到家家户户院子里的谈笑吵闹声,可以闻到寻常人家饭菜的香味,充满了平凡的烟火气。 他一瘸一拐地进了巷子深处的一间小院。 “爹,你回来了。”一个中年男子迎上来道。 “爷爷,爷爷,你看!你给我做的鲁班锁,我终于解开啦!”大约五六岁的小童蹦蹦跳跳过来,手里举着几块形状奇怪的小木条,满脸兴奋。 “小南,爷爷刚回来肯定累了,快叫爷爷过来吃饭。”孩子的母亲在后面宠溺地笑着。 眼前的画面温馨又美好。 方吟垂下头,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她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默默转身离去。 “方姑娘,”身后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你还没吃晚饭的话,进来一起吃吧。” 这桌饭菜虽然简单朴素,却做得精心可口。 只是吃饭的几个人要么不明就里,要么各怀心事,有些食不知味。幸而冯老的孙子小南正是活泼爱闹的年纪,有他在一顿饭吃得也不至于太沉闷。 饭后,冯老将方吟送到门口,犹豫着开了口,“方姑娘,不是我不愿多说,此事怕是没那么简单。我这条老命并不值钱,但你一个姑娘家年纪轻轻,又势单力薄,如果贸然查下去…” 他顿了顿,似乎感慨万千,“当年我随你父亲和工人入山采木,九死一生,这条腿也是那时候伤了筋骨,多亏他才保住这条命。我今日在山上见到你,一时激动,口不择言。后来静下来想了想,这件事你还是不知道更好,能平平安安的过日子比什么都强。万一你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我怕是到了地底下,也没法与方大人交代啊。” 方吟的心底翻涌着,难以平静,“冯老,多谢你这般为我着想。只是我做女儿的,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爹娘蒙冤而不管不顾呢?” “皇木采办出事之后,爹爹娘亲说为了保护我和哥哥,连句话都没留下,就饮了毒酒去了。那钦差大人草菅人命,将哥哥也残忍杀害。这两年来,我每每梦到爹娘和哥哥,心里都是刀割一般疼。我在心里怪了他们两年,怪爹爹为何要犯下如此大错,连累家人;也怪他们狠心,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世间独活。可是如今,竟得知了爹爹是被冤枉的,我怎能假作不知?” 她的泪在眼眶中打转,映进冯老身后的一点灯光。 霎时间眸光仿若风中摇曳的残烛,脆弱却又不可忽视,“求冯老将你知道的真相告知于我,让我可以还他们清白。不然,我这辈子怕是都难以原谅自己了。” 良久,冯老终于叹息道,“你跟我来吧。” 更鼓响过三次,正是人定之初。 天上月明星稀,大皇子府上的宫灯烛火却将月光映得黯然失色。 书房之中,大皇子李况与顺亲王相对而坐,指尖拈了粒白玉棋子,暗自思考着。两人面前的棋局,一黑一白,正僵持着不相上下。 约定的三长两短敲门声过后,书房的门忽地开了。章豫知走进来,双手奉上一个紫檀木盒,躬身道:“大殿下,章某幸不辱使命。” 李况大喜,扔掉手里的棋子,赶紧将盒子接了过来。 “快去唤个琴姬来,弹与我听。”他迫不及待地拿出曲谱,打开门扬声吩咐道。 顺亲王从桌边站起,转身先行去了偏厅。 “章大人,”李况拍了拍章豫知的肩,朗笑道:“这次算你立了功,我记下了。将来我若登上大宝,定然不会忘了你的。” 章豫知躬身一礼,便告退出去了。 大皇子府里养了许多伶人,也藏了许多名琴,但其实他本人对音律一窍不通,亦是不甚感兴趣,不过为附庸风雅罢了。 于是,当琴姬弹起那曲《麟凤引》,他闭了眼听得一脸陶醉。 一旁的顺亲王早已眉头深深拧起,满脸痛苦。 “停下,停下。”曲子尚未过半,他便实在忍不住,出声打断了。 “皇叔,可是有何不妥?” 顺亲王从软榻上坐起,蹙眉摇头,“这真的是传闻中的那曲子么?这也太难听了。” 转过头又对那琴姬道,“你再重新弹一遍试试。” 琴姬只好从头再来。只是两句过后,顺亲王又用玉扇柄磕了磕榻边,“停下吧。” 李况虽然一头雾水,却又不想显出自己不通音律,便对着琴姬怒道:“你怎么连首曲子都弹不好,我还留着你作甚?来人,拉下去杖责四十。” 便是寻常男子也捱不过四十杖,此话一出便是要杖杀的意思了。 那琴姬伏在地上,浑身抖似筛糠,连话都说不出一句。 顺亲王瞧了一眼她那截雪白粉嫩的脖颈,动了些怜香惜玉的心思,便幽幽开口:“况儿啊,曲子难听其实也不见得全怪琴师。我瞧着,你这床琴也着实有些次了。” “我府里收着的琴,皇叔也是都知道的。依皇叔看,哪个更合适,我便着人去换了来。”李况急忙道。 “呵呵,”顺亲王将手中的扇子打开晃了晃,故作姿态,“你那些琴啊,都算不上什么。要说好琴,余安先生斫的琴,才算得上是佳品呢。” “余安…先生么?”李况听完,若有所思。 第41章 冯老带方吟进到东边的厢房,关紧门,才颤颤巍巍地从柜子最底下的夹层里,小心地拿出一张叠得小小的纸来。 “其实,当时皇陵木材未按时运到的原因,就是这个。” 方吟接过来看,是一张木材从锦州到裕都的运送契约。 “这有什么问题呢?”她看了一遍,并未察觉不妥。 “原本钦差给采木工人定的交木日子是初七,可是这上面往裕都运木材的日子,却是二十五,足足晚了半月有余。”冯老指给方吟看,“我觉得蹊跷,去镖局悄悄打听才知,都是因为运木头的钱迟迟未付。想当初,皇帝何等重视贵妃陵寝修建,拨了数十万两白银下来,怎么可能连这点钱都凑不够呢。” “如此说来,是有人贪了这些银子,然后把嫁祸给我爹爹?” 冯老点点头,“好木头都在深山,山里瘴气遍布,猛兽也多,常常是去一千回五百。我这腿在山里伤了,方大人一路亲自背着我。又为了给我找治伤的草药,寻遍几个山头,耽搁了一日,才被他们抓住了把柄。” 他说着说着,不禁老泪纵横,“方姑娘,你爹爹是个好官,我亦是想要为他做些什么的。但只是拿到这张契约,我都东躲西藏,差点没能回到裕都,好不容易才瞒过了那些人。这些年我提心吊胆,只当没有这纸契约,这才保住了它。” 方吟的泪也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赶紧用袖子擦去,低头一看,那契约上面赫然盖着钦差黄书贵的印。 “我知道黄大人早就殒命,若有人突然发难,他们定会将责任全推给他。”冯老缓了缓道,“我想,若要方大人沉冤得雪,估计还得找到更直接的证据才行。” “冯老,”方吟想了想问,“钦差大人手下之人,会不会也脱不了干系?” “自然,此事不简单,十有八九是上下串通好的。” 方吟沉默了,当年那位笑容温和,处处护着她的章豫知大人,难道也是知情人么? “对了,我那年回来后,便听说顺亲王在远郊盖了新邸。去年,大皇子说要在府中修个亭子,也吩咐让工部画图来着。”冯老又道。 “只是修个亭子,应该用不了多少银子吧?” “原应如此,但我徒儿回来说,建亭所用的,都是合抱粗的金丝楠木。” 两人正说着,忽然就听到门外响起惊呼。 方吟扶着冯老出去,门外已经是火光一片。 “爹,方才门外突然射来几支火箭,然后不知怎的就烧起来了,现在看怕是出不去了。”冯老的儿子着急道。 小南伏在他肩上,也被这突来的火吓得呜呜哭起来。 “不能就这样干等着,”冯老道,“你们赶紧从后窗走。” “不行啊爹,你怎么办?”儿媳妇急得欲哭,“你腿脚不便,这窗户又这么高,怎么走啊?” 冯老摸了摸小南的脸蛋,笑了笑,“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就算逃出去能有几日的活头呀。你们都还年轻,小南又这么小,为了我一个老头子葬身火海不值得。” 门外的火将整个房子映得亮如白昼,热浪一波波袭来,越发叫人难以忍受。 “好了,没时间磨蹭,快。” 冯老的儿子搬来凳子,先将方吟送了上去。等她从外面跳下,又赶紧把妻子托上去。 等到送了小南出去,火已然烧进了屋子。床铺、被褥、桌椅板凳无一幸免。 窗口有风近来,火势迅速蔓延开来。 “爹,你快过来,我托你上去。” 冯老后退几步,笑着摇摇头,“你照顾好小南他们娘俩。” 一根房梁猛地砸了下来,横在两人中间,焰光明亮,却咫尺天涯。 “爹!”他站在凳子上哭道。 “你们都要好好的。” 冯老的儿子跃出窗子的那一刻,房子“轰”地塌了,瞬时被火苗吞噬,变成一整片火海。 顾不上多想,几人赶紧逃离,融入了夜色中。 还未走出巷子,便有一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人摘下面巾,走到方吟面前低声道,“方姑娘,你们跟我来。” 声音似乎有些熟悉。方吟定睛一看,男孩清秀稚嫩的面容在暗中隐约可见。 “承文?是你么?” “是我。” 几人跟着承文从窄小的侧门悄悄进了辛公的宅子。 辛公还未歇下,早已等在那里。他环视一周,问道:“冯老呢?” 冯老的儿子和媳妇还未弄清楚状况,都满脸警惕,并不作答。方吟想起刚才的一幕,忍着泪答道:“屋子起火了,冯老没能逃出来。” “是我去的晚了,没想到他们竟然下手这么快。”承文沉重地对着那一家三口行了个礼,“今夜没能救出冯老,抱歉。” “司谏大人,难道这场火是有人故意放的吗?”方吟问。 辛公点点头,不置可否。 “承文,你去给他们收拾个房间出来吧。” “司谏大人?”冯家大哥听到方吟对这位老者的称呼,疑惑道。 “咳,老夫还未介绍自己,”他轻咳一声,慢悠悠地解释,“我是殿阁大学士兼任登闻鼓院司谏,你们可以叫我辛公。” 冯家大哥和嫂子虽不太清楚他说的这些到底是什么官,但依稀觉得,眼前应该是位了不得的大官,便赶紧行了礼。小南也懵懵懂懂眨着眼睛,安安静静。显然三人经历了大火都心有余悸,如今到了个安静的地方,脸上也显出深深的疲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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