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公亲自给他们倒了茶,温和安慰道,“你们暂且在这里安心住下吧。虽然老夫这宅子有些简陋,但遮风挡雨还是没问题的。” 冯家大哥连忙应下了。 又过了一会儿,承文收拾好房间,便来带他们去休息。 “方姑娘,你且留一下罢。”辛公开口道。 方吟停住了脚步。 “其实,我这些年一直派人保护着冯老,却不想还是百密一疏。”他叹了口气,“想来是上回那案子打草惊蛇,他们开始动手了。”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辛公又道,“你坐吧。既然你都已经寻到了冯老,当年的事情,想来也没必要瞒着你了。” 待方吟坐下之后,他捋了捋胡子坐下,开始讲。 看似小小的皇木一案,却暗藏玄机。 当年,皇帝宠爱的贵妃不知为何突然病重,眼见药石无医,御医说怕是撑不过半年。所以,皇帝也不得不开始考虑陵墓的问题。 因着皇太后极力反对将贵妃葬入皇陵,原有的妃陵又破败不堪。在大皇子的提议之下,皇帝便下令在众妃陵园里另建一座豪华的贵妃陵寝。 于是,采木使钦差黄大人和副使章大人就奉皇命带着工匠一干人等去了锦州。 裕都皇城这边,皇帝委派自己的弟弟顺亲王主持修建,另遣了身边的宦官丁德均做大监。 却不想,这几人胆大包天,串通一气与大皇子一起欺上瞒下,将那拨下来的几十万两银钱贪掉大半。 大皇子就趁机蓄养了私兵,囤足了兵器。 皇帝挂心贵妃无暇顾及,太后又不在意此事。他们便更加嚣张起来,竟多次拖延了工期,导致贵妃陵迟迟未完工,一直到贵妃驾鹤西去。 贵妃去世之后,皇帝得知陵寝尚未完工自然大怒。这几人才开始有些怕了,便商量着推一个替罪羊出来,然后这罪名就落到了锦州通判方大人头上。 后来章豫知又将那黄书贵之死,也一并算入了这皇木案中,这才平息了皇帝的怒气。 辛公讲得虽平静,方吟听完却已然又惊又怒,浑身微微颤抖。 惊的是,他们居然真的能这般大胆,沆瀣一气,妄想瞒天过海;怒的是,她竟然信了章豫知面上的伪善,这久以来从未怀疑过他。若是没有他,没有他们,爹爹也许都不会被他们用来顶罪,娘亲和哥哥也就不会枉死。 原来,辛公一直都在调查着这些事情。 幸好,他一直都在调查这些事情。 方吟拿出那张契约,递了过去,“这是冯老交给我的,或许能有些用处。” 辛公接过去略略一看,点头收下了。 “大皇子近些年一直想要逼皇帝立他为太子,又与顺亲王一起结党营私,训练私兵,其狼子野心昭昭。还有,从屹儿手里抢走《麟凤引》,又想要灭口的事情,也是他的手笔。” 听到这儿,方吟的手紧紧攥起,指甲深深陷进肉里,“若是我能做什么,还请辛老告知。” “方姑娘,老夫虽查清了来龙去脉,却也未曾有机会寻得证据。”辛公无奈道,“那大皇子府里防备得滴水不漏,寻常手段根本安排不进人。” “不过,近日老夫倒是听说了一件事,”他话锋一转,“若是利用得当,也许会是唯一的机会能进到他府里。如果能找到他蓄养私兵的证据,甚至只是接近大皇子,观察到他的动向,对老夫都会是极大的帮助。” “哦?”方吟立时便问,“是何事呢?我能帮上忙么?” “这件事情,还真需要你来帮忙才行。”辛公顿了顿,“老夫听闻,大皇子在重金寻一床余安先生斫的琴,还有…能弹出《麟凤引》的琴师。” “弹琴,我自是没问题。余安先生曾将琴谱给我看过,我已熟记于心。只是这琴…” “如此,你便将老夫的沉金带了去吧。” 虽有些舍不得沉金,但方吟看到他眼中的坚定,还是点头应下来。 辛公又道:“不过,大皇子疑心甚重,若直接找上门去,他定然无法相信。老夫已经安排好了,明日,你先去三皇子府上等着罢。” “三皇子府?” “让大皇子自己去要人,此事才算真正稳妥。”辛公胸有成竹,拂须笑道,“况且,这要是成了,也能够顺便成就另一件事呢。” 第42章 第二日,天还未亮之时,方吟就抱着沉金,踏进了三皇子府。 府里的丫鬟来接过琴,恭敬地将她迎进去。 李凌早就着人预备好了上回她与沈屹住过的院子。 这里的一草一木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阳光柔柔洒在院中的葡萄架上。架子下的石桌石凳,如当年沈屹坐在那里弹琴时一般无二。 “方琴师,屋里有三殿下准备好的衣裙,奴婢服侍您换上吧。” 衣裙都用极好的锦缎裁成,寸锦寸金,却是低调素雅的墨蓝,没有加任何装饰。只用一支通体无瑕的白玉簪将乌发半挽,耳上戴了一对简单的白玉铛。 但方吟本就生得清丽,气质也沉静。如今被这衣裙一衬,细看之下端的是肤如凝脂,楚楚动人。但因着这暗色的裙衫,并不十分引人注目。 “琴师莫要嫌这衣衫素淡,”丫鬟替她系上墨色丝缎做的腰带,解释道,“三殿下特意吩咐过,不可将姑娘打扮得太过惹眼。” “这位姐姐,”方吟忍不住问,“不知三殿下有何安排呢?” “奴婢不知,”替她梳妆的丫鬟敛眉垂目答道,“不过,三殿下应该一会儿就过来了,到时琴师可以亲自问他。” 她离开后,方吟独自坐了一会儿,干脆起来摆出沉金,抬手随意抚了一曲。 余音未散,便听一个男子的声音沉沉响起,“可否请方姑娘再为凌弹一曲《潇湘水云》?” 方吟抬眸,见李凌正施施然从门口迈进来,浅笑道。 她点头,伸手调了琴弦。 优美的旋律随着指尖的弹拨流淌而出。 沉金并不似流珠泉那般清泠,反而带了一丝古朴的金石韵,这调子听着便宏大起来。 山被云雾遮掩,不见天日;湘水之上,满江风雨,一叶扁舟摇荡。 水天一色间,寒江冷月,从初时的朦胧,渐渐变得激越,如同云水剧烈翻滚。最后慢慢低落柔和下去,以泛音止。 李凌轻舒一口气,“方姑娘这琴艺越发精进。如此,我也可以放心了。” “吟吟!” 午后,方吟正坐在葡萄架下乘凉。 薛映淮匆匆从门口进来,自顾地在她旁边坐了,气鼓鼓地嗔怪道,“你怎么又不跟我说一声,若不是三殿下着人告诉我,我还以为你回锦州了。” 还没等方吟回答,她便又嘟了嘴道,“算了算了,我都听说了。这几日又是余安先生出事,又是从大火中死里逃生,你定然也吓着了吧。要我说,就别去大皇子府上了,多危险啊。” “不行,”方吟摇摇头,“且不说我是最合适去的人,就算不是,我也不想就这样干等着。我既然知道了爹爹是被冤的,就定然要做些什么。” “可是我听闻,前些天大皇子才将府里的一个琴姬送给了顺亲王当侍妾…”映淮蹙了眉,“虽然寻常都是对琴师十分礼遇的,但他显然并非如此。” “映淮,”方吟给她斟了杯茶,低头道,“自从爹娘和哥哥去了以后,我一日也未曾睡得安稳。总是梦到他们一次次丢下我远去,任我怎么哭着挽留也不回头。我知道自己心里一直在怪他们,怪他们自以为是地牺牲自己来救我,转头却又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里。” 她轻轻抹了抹眼角,“可是那日,我见到工部的工匠冯老毅然退入火海,只为了让儿子带着家人尽快离开,不被自己牵累。我就在想,世上有人愿意舍弃生命护我周全,会不会原本该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呢?” 映淮听得有些动容,从袖中抽出帕子,默默地帮她擦去泪痕。 “我要去大皇子府。”方吟抬起头,目光坚定而执着,“我相信辛公和三殿下定然会安排好一切。你放心,我会没事的。” 隔日晚上,李凌在自己府里举行宴会以琴会友。 他亲自给顺亲王下了帖子,态度放得极低,言辞恳切。说是年少气盛得罪了皇叔,要借此给皇叔赔罪。 顺亲王本就喜好音律,加上李凌又这般示好,便欣然受了邀请。 前来赴宴的其他人也都是裕都之中好琴的达官贵人。 早先在辛公的帮助下,消息散了出去。众人听闻三皇子府来了一位了不得的琴师,皆是按捺不住,好奇不已。 故而宴会尚未开始,便有人等不及开口了。 “三殿下,不知那位琴师现在何处?可否快些请出来呢?” “是啊,哪怕是先让我们听一曲也好。” 办宴的花厅之中,满室灯光忽然暗了下去。 李凌悠然一笑,扬声道,“诸位既然如此着急,那我们便先听一段罢。” 闪烁着微光的水晶珠帘后,还垂着厚厚的纱帘。在纱帘的后面,骤然亮起的烛光将一个纤细的暗色身影清晰地投映在帘子上。 烛影摇曳之中,宾客们皆屏住了呼吸。 只见那影子轻轻抬手,落下时一曲《酒狂》便幽幽而起。 初初,旋律颇为缓慢,不疾不徐,带着些肆意的游刃有余。就好似人在微醺之时,在那飘飘然的半醉半醒间,将忧愁全然卸去,只陶醉于这极乐。 越往后,曲调逐渐多了些狂意,如那九天飞瀑倾泻而出。音符迸出之时,如一颗颗冰珠迅速散落,又快又清脆。此心浓醉时,才得其中之妙趣,酣然而忘形。 待到了尾声,一音一调皆为吐意。方知乃是形醉而意醒,仅纵容自己一时恣情于沉浮。又叹世事无奈,不得已借酒掩盖内心的苦闷。 在座的众人,文官居多。内心里,或多或少都有过与时不合,不被理解之感。 所以这一曲听完,少不得被勾起了郁郁的忧思与不平。一个个皆是对着面前的酒杯,默默慨叹着人生的不易。 一片叹息声里,直到烛光忽然全灭,花厅里重新点上了灯,他们才反应过来,赞叹声登时此起彼伏,久久不息。 “果然甚妙,这位琴师真是惊世之才啊!” “听过这么多次《酒狂》,唯独这一曲入了心,真真是不俗。” “不知是何等人物,可否一睹真容?” 趁此机会,李凌悄悄望向顺亲王。见他用手指转动着琉璃酒杯,眼睛盯着水晶珠链,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诸位见谅,琴师曾表示过不愿露面,凌惜才,亦不愿为难与她。还请各位海涵。” 李凌说完,众人中便响起一片惋惜之声。 宴会结束,方吟又弹了《高山》和《流水》,洒然流畅,依旧是赢得一片赞美。快到夜深,宾客才依依不舍地散去了。 “凌儿,”顺亲王到大家都走了才慢悠悠站起,唤住李凌,“那位琴师,叔父可否一见?” “自然,叔父这边请。”李凌颔首。 珠链被钩起,纱帘也卷了上去。 方吟起身,敛裾缓缓行礼。 许是没想到,能弹出这样波澜壮阔琴曲的琴师,竟是个柔柔弱弱的年青女子。顺亲王的眼中流露出诧异,又瞬间转为一丝不屑。在他的心里,女子就是用来玩弄享乐的,再有才华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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