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象行则颔首表示客气,“一串佛珠。” “呀,”虞子苏显然十分惊奇,“那定是鸿音寺里开了光的檀木伽罗珠了。” 陆象行道:“侥幸得之。” 蛮蛮的黑瞳妙目在两人之间逡了几个来回,她分明看见陆象行在球场上当仁不让,一马当先,足足领先敌队八个球,他一人便占了一大半的进球数,他却假惺惺地说什么“侥幸”。 哦,这看来也是汉人“自谦”的一种表达方式。 陆象行把手中的锦盒递给蛮蛮:“给你。” 但蛮蛮想要的不是这串佛珠,她想要的,是昨日里荣国公夫人说的那块和田玉。 “夫君,我要那块。” 玉指纤细,往那高台正中一指,那彩头正是那通体晶莹,洁白无瑕,看不出一丝杂质的和田美玉,这块玉足有陆象行的拳头那么大,还是一块未经打磨的原石,得了它之后,可以随主人心喜刻磨成任何形状。 正巧,虞子苏也看中了那块玉。长睫微微蜷曲,目中多了几分敌意。 陆象行道:“自己去赢。” 他这么一副高高挂起的态度让蛮蛮很是不爽,可是陆象行一向不给她面子,蛮蛮碍于虞子苏在场,扯住了陆象行的胡服袖口,将他往外拽。 陆象行被她带到无人的枯柳底下,眉宇攒成结,不耐烦地盯过来。 这个公主极难伺候,死心眼,一意孤行。 蛮蛮想到他和那虞娘子从小便关系密切,差点儿便订了婚,便心怀幽愤,好像是自己横插一足坏了人家的好事似的,但明明事实就不是这样。 蛮蛮非要那块玉石不可:“下一场是男女混合的击鞠比赛,旁人都是夫妻上阵,夫君,你不能撂下蛮蛮一个人,不求你多出力,但是,在外边,你总不会不给蛮蛮一点面子吧?” 这个尾云公主瞧着心思狡黠,玲珑剔透,实则蠢笨,不懂藏拙,等于把自己的心思明晃晃大白于天下。 这样的她,在长安过着日子,如何容易? 和离,亦是为了她好。 陆象行抿唇:“我若不上场,你会找哪个男人?” 蛮蛮思来想去,摇摇脑袋:“夫君,你真的不上场吗?那蛮蛮……蛮蛮也只好去求左郎中他们了。” 左子骞? 陆象行朝一丈之远外扫了一眼,跟在身后不远的左子骞霎时一记寒噤,从颅顶凉到了脚底心,暗道:夫人害我! “不必。” 陆象行的口吻极冷。 把蛮蛮吓得眼睫轻轻地颤栗了下。 少女裹着鹤氅,宽大的氅衣下身子纤细柔弱,脸颊也冻得红扑扑的。 长而迤逦的乌发绕过细颈,从雪领下蜿蜒垂落,晕开淡淡的薄荷梨花的清香。 蛮蛮起初以为他是发怒了,不敢去看他,但过了小会儿也不见他真正生起气来,蛮蛮悄摸儿地支起眼帘,偷偷觑他。 陆象行脸色不自然,半晌,低沉着嗓,道:“不用别人。” 左子骞蓦然生出一股秋扇见捐的悲戚之感:想当初金戈铁马浴血死战,管人家叫“自家兄弟”,现如今成家立业美妻在怀了,对人家的称呼就成了“别人”。 蛮蛮听了精神十分振奋,这大抵是陆象行第一次违逆心意,顺从她的愿望。 不蒸馒头争口气,倒不是为了那块区区的和田玉。 总之,她是非赢不可! “月杖给我。” 蛮蛮将月杖交给了陆象行,粉扑子似的脸颊泛起一层潋滟的红晕,黑睫随着眼眸扑朔,蝴蝶振翼般翕动。 “夫君,你等等我,我去更衣!” 陆象行点头,轻“嗯”了一声。 蛮蛮这才欢天喜地地接过来陆象行赢下的佛珠,檀木手持掐在掌心,触手温软,嗅之芳泽,虽说蛮蛮并不真心信佛,但也还是高兴的。 “夫君,你长得好高!”蛮蛮伸手比划了一下,要把手臂高高地举过头顶,才能够到陆象行的脸。 让他蹲下来显然是不易办到,他未必肯。 蛮蛮脑筋转动飞快,猝不及防跳起来,这一下直撞向陆象行的下巴,“吧唧”一口,响亮地亲在他的下颌上。 “……” 陆象行忽地僵住了全身。 身后,左子骞也宛若一只呆头鹅。 蛮蛮浑然不觉男人身体的变化,将檀木珠装回匣子里,一蹦一跳地奔远了。 陆象行愕然,手掌拂过被她的嘴唇擦过的下颌角,那里,宛如一抹火星燎燃了干柴,起了一片红热。 视线里那抹梨花色的身影,终于在转过一道幔布之后,从眼底剥离而出。 陆象行心头的澎湃却如沸水的浪尖,难以遏制。 他这是怎么了? 将军百战,从无败绩。 生平第一次,竟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偷袭成功了,他竟全然不曾有所反应。
第16章 马场外有专供妇人娘子们更衣的茶室,蛮蛮更换了一身及膝藕花色骑装,足蹬赤红长靴,臂上挂桃夭团花兔儿绒比甲,一圈银盘似的脸蛋,被柔软亮丽白毛衬着,格外白皙清透。 到了场上,蛮蛮的马匹被牵过来。 以前看陆象行骑马她还不觉得,亲眼见着马儿走近,蛮蛮杏眼滚圆。 “将军夫人,这匹可是西宛国进宫给大宣的天马呢,而且是今日马厩里牵出来的最威风的一匹,名作黑兔,将军方才就是骑着它拿了魁首,我思量着,这匹马旁的女眷也配不上,只有咱将军夫人有这巾帼气概,大家说是不是呀!” 说话的人蛮蛮认识,是与虞子苏相熟的官家娘子皮氏。 不少人都附和她的话。 虞子苏手持月杖,翻身上马的动作利落而潇洒,红唇扯出一丝嘲讽的弧度,在那一片笑闹声中看了她一眼。 蛮蛮知晓她们刻意给自己选了这么一匹马,暗讥她身材瘦小。 她们尾云国人,的确大多身量不高,蛮蛮算是中上等,可到了长安以后,那个个富态雍容,面颊红润的娘子们,却把她衬得犹如蒹葭倚玉树,到了人群里只有被遮住视线的份儿。 她早就习惯了她们的夹枪带棒,刻意忽视掉,来到了黑兔面前。 好高大的马呀!那马背足足比她还要高一个头呢! 她甚至觉得,她的这匹天马,是在场所有女眷的宝马里头个头最大的,通体玄青,鬃毛修长,四蹄雄壮矫健,一看便知擅长奔跑。 别的不说,就那股凛凛的气势,像极了…… 像极了家里那位大将军。 人中老陆,马中黑兔嘛。 蛮蛮举高手掌,沿着马背抚过,线条流畅的背脊,黑色鬃毛柔顺而服帖,马儿能感觉到主人的善意,便也亲切地贴身过来,与蛮蛮蹭了蹭。 这马通人性!蛮蛮惊奇地想。 她想立刻就上去骑着试一试,可惜以她的腿要蹬上比她腰部还高的脚蹬还是殊为不易,蛮蛮只好让两名侍女上前搭把手,这一下,总算是千难万险地爬上去了。 可惜因着这上马的迟钝,没少惹来旁人的窃窃私笑。 蛮蛮不理会她们,弯腰拿月杖。 “陆夫人。”一侧蓦然响起一串男音,那声音清透,宛如珠玉相磨戛 蛮蛮倚马回首,只见不远处缓缓骑行而来的男子,他坐在马背上,姿如青竹,气若幽兰,锦帽貂裘掩不住那股浓浓的书卷之气,使人一见便心生好感,蛮蛮感到有几分熟悉,一时却没想起他是谁。 那男子骑行过来,将一把月杖递给蛮蛮:“陆夫人用这把月杖,轻便一些,你拿的那个是将军用的,女子难挥舞得动。” 听到他对那个尾云蛮子这般要好,虞子苏急了,也催马上前:“哥!” 蛮蛮定睛再看,恍惚有了印象。 此人是陆象行的副使,与左子骞一般的麾下部将,姓虞名信。 原来他竟是虞子苏的兄长。 蛮蛮接下虞信送来的月杖,道了声“多谢”。 她的马,她的月杖,都是旁人准备的,想来适才趁着她更衣,她们便把她要上场的一切不利条件都准备好了。 不过不要紧,蛮蛮有自信能赢。 “哼,将军夫人的同行呢?总不会,是你一人前来击鞠吧。” 面对虞子苏的冷嘲热讽,蛮蛮不予理睬,只当耳畔一阵风刮过了,拂触了耳梢的绒毛。 她的眼眸越过场外围拢得水泄不通的人潮,径直望向那座营地。马背上的视野很好,近乎一览无余。 然而击鞠快要开始了,那片地方,仍未出现那道身影。 哪里去了? 蛮蛮心头泛起疑窦,目光向下,示意小苹去找找。 击鞠大赛就要开始,她到现在还没有同行男伴,仅凭荣国公夫人分给她这一队的另外一对夫妇,凑不齐四个人,贸然上场,必败无疑。 “陆象行,陆象行……” 蛮蛮心中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 盼他守约,盼他出现。 再一次,如神兵天降,挽她于危难,扶她于窘困。 长安居大不易,蛮蛮目光环顾望去,无数人搓掌观瞻好戏,料定了她会输给虞家兄妹,更等着来奚落指摘她这个出身边夷的尾云公主。 那种轻贱,就好像,是她不知廉耻,硬要嫁来长安一般。 可是当初他们那么看不上尾云,看不上蛮蛮,为什么又要将她许配给他们心中都公认的大英雄呢? 场外竖着的赭色旗帜下,沙漏一丝一丝往下坠,昭示着时间的流逝。 喁喁的议论声,也愈来愈大,蛮蛮望向那昏黄的天光下,依然空寂萧条的营地,心随着日落往下沉坠,坠到蔷薇花树的枝杈底下去了。 “天色将暮,在这么耗下去可不行,尾云公主,你还争不争那块和田玉了?” 身后是虞子苏嫣然的笑声。 蛮蛮攥紧手中光滑的月杖,日色已经靡靡,旌旗在冰冷肃杀的寒风中,被重新冻上了,再难飞舞得起来。 小苹回来了,蛮蛮目光凝聚,远远望去,却只看到小苹孤身一人。 她朝着还骑在马背上的公主,缓缓地摇头。 也有人看出了蛮蛮等的那个久久不至的人是陆象行,此刻大将军一直不曾现身,便有了许多说法。 “大将军向来只打最难、最险的仗,这与妇人成行,在一处击鞠,他怎么肯来?” “依我看,还是这尾云公主心比天高,将军未必将她放在眼底。” 声音纷乱嘈杂,顺风灌入耳膜,蛮蛮眼眶开始发红。 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蛮蛮自嘲地垂下眸子,望向还被自己拿在手里的月杖,湿漉漉的潮汗打湿了它,有些滑手,最终它脱离了掌控落在了地面。 天色将暮。 陆象行。还是没有来。 他果然只是哄她的。 让她欢喜,让她期待,然后,再把她一个人丢在台上,让她被一伙人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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