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苹也正有此意,便替公主去传话。 蛮蛮抱着枕头,毫无睡意,披散的发丝胡乱地系在颈上,乌压压的绿云下,一截雪腻的颈子蜿蜒在软枕上,如上好的长安乳酪般色泽,被灯光衬得瑰丽。 隔了一晌,小苹回了,这次,也没带来让蛮蛮满意的消息,她在床前顿了顿,踯躅道:“他不肯走。” 蛮蛮怔愣:“就这么感激我?” 小苹点点头:“谁说不是呢,我看他那人,都烧得糊里糊涂,站不住脚了,一阵风就要把他吹倒的架势,他居然不肯走!小苹也没见过,脾气那么拧的男人。” 脾气拧的男人,蛮蛮倒是见过一个。 眼下,蛮蛮想着反正自己也不想睡,不如见见他也好。 她让小苹把自己的缃叶色嵌鹤纹毛呢锦绒斗篷拿来,披在身上,步履从容地踱出门厅。 远远地,在那片浩瀚的星河掩映之下,竹林高处,立着一个修长的,足足有八尺之高的男子身影。 男子身上的服饰平平无奇,布料半新不旧,玄青为底,赭赤为边,头上用皂色绸面覆面,头顶一定拱圆的竹笠,若论包裹效果,比长安时兴的幞头更好。 月影下,那身影桀骜颀长,冰魂冷魄,秋水为姿,望之难近。 看不出他们小小的尾云国,人口不足百万,如今也有这般倜傥俊美的人物了。但愿不是错觉。 蛮蛮招手让他近前。 男子起初犹疑,不知道,他分明是来道谢的,眼下又踟躇起来,半晌后,他下定主意,一步步向她走来。 月光掷落他的影子,没落在身后的萧瑟的竹影里,飒飒风动,山间一时万籁作鸣。 蛮蛮有些冷了,纤细的手指笼住披氅,将自己裹得更严些,红唇有些失了血色,一张嘴,便是一股寒雾飘散在山中的空气里:“庚?” 她不确定。 听侍卫甲说,他是叫作这个名字。 男子一滞,仿佛呼吸有瞬间的凝持,须臾,却又稳住,从那会滚动的咽喉间,极其沉闷地滑出一个字:“嗯。” “你没事就好,”蛮蛮松了一口气,“你不用谢我,你在山下和他们修筑堤坝,是功德一件,你为了给女孩儿拿蓑衣回来,足可见你是个好人,我也算不得救了你,你如今病还没好,就在大灵清寺歇着吧,若有需要的,你同巫长提,她人好,不会与你为难。” 巫长,类同于国师。 在尾云这个巫族聚集之处,巫长是他们的群龙之首,众望所归,其声势,只在国主之下。 庚什么也没说,隔了一道黑沉沉的绸面,蛮蛮似乎能感觉到,那面纱下锐利如隼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像盯着猎物般,凝住自己,这无端端让她感到汗毛倒竖。 全身的鸡皮疙瘩,正在悄然一颗颗雨后春笋似的往外冒。 听小苹说,这些侍卫以前都是犯过罪的,因是少年之身,才给了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蛮蛮想,这人,果真很有大恶人的风范。 “你真不必言谢,赶紧回吧。” 庚不肯听,固执地立在原处。 蛮蛮这时瞧着,也不知为何,觉得他的身形居然有几分难言的熟悉感。 周身满地银白的月色,他停在月光里,犹如踏雪。 尾云国,实在少见这样风姿的儿郎。 可惜,脸上已经黥了字。 蛮蛮好奇便问了一句:“你当年,是犯什么事儿了?” 庚不语,手心微微一滞,像是微微愣住,不曾想过公主如此发问。 不过蛮蛮并不是很好奇,身后尤墨寻了来,手里拎着宝物,神神秘秘地到了蛮蛮身后。 隔了一层皂色绸面,“庚”清楚地看见,那男人似乎与蛮蛮很熟稔,他故意掂轻了脚步,宛如野猫行走在屋脊上,无声无息。 “庚”藏在赭红袖边下的手,忽地一攥。 但即刻,便又松了。 那个男人,对蛮蛮并无敌意。 尤墨只是把一对模样玲珑的物件塞进了蛮蛮耳窝,在她回眸时,尤墨亮出一口在黑夜里仿佛闪着光的白牙:“试试这对耳塞,我新做的。” 蛮蛮诧异地凝了他一晌,见他把手松开,她试着,用他做的耳塞往里旋了几分。 耳塞封住了两窍,周遭万籁俱寂,好似一瞬陷入了沉眠。 她惊讶不已,为方便说话,又把耳塞摘下来,问:“你给我做这个怎么用?” 尤墨把她递还的耳塞小心翼翼地封进一只木盒子里,嗓音含笑:“你不是怕打雷么?以后打雷的时候,你就用这个,塞到耳朵里就好了,至少,声音小不少,你还能想起我。自然你就不怕了。” 男人赤诚的眼神,毫不掩饰他对于公主的倾慕,那种色彩斑斓的光辉,是“庚”从来都难得一见的——少年意气。 而他已经把那种意气,不知何年何月丢到何处去了。 尤墨把木椟相赠,蛮蛮不客气地笑纳。 “蛮蛮,虽然咱俩分开了这两年,但是,你从小都管我叫‘墨哥哥’,都有这样的情谊,我们还是别太生分了,你看呢?” 蛮蛮听不听得出弦外之声无所谓,但愿那个杵着像人形木桩一样的男狐狸,别再不识好歹,妄图制造孤男寡女的独处,勾.引公主。 蛮蛮点了下颌,“嗯。今天太晚了,都回去歇了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说罢,她又望向仍孤立在旁的“庚”,朱唇浅漾:“还有你。” 他一字不发,也看不出脸色。 蛮蛮不再理他,与尤墨并肩走向浩瀚无垠的月色下那半敞轩门的白鹭居。 月光里,他们把臂同游,含笑而归,似浑然忘了一个孤零零,卑弱着,前来道谢之人的存在。 陆象行的拳捏得很紧,骨节发出清脆的弹响。 直等到两人的身影都自眼前消失,那紧攥的比石榴还大的拳,默不作声地松开。 那片他们寻到了人的岩洞底下,其实已经没有了庚。 只有陆象行。 回来的,也是陆象行。 却不知,原来玉人如故,但身旁已另有他人。 以为是日日思君不见君,却原来是琵琶别抱,忘怀旧爱。 不过只有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而已。 真快啊。 皂色的绸面下,陆象行讽刺地扯了下薄唇,有些牙痒。 “可恨的小公主。”他轻声说,但目光茫茫,不知落在月下的哪处。
第34章 “庚”到底是不幸, 在昨夜的大雨当中,遇到了一片瓢泼的汪洋恣肆的泥流,将他卷进了一片岩洞底下。 天明时,人在泥流之中失温过久, 已经断气了。 泥流破坏了岩洞的结构, 到处都是石块砂土,将岩洞填充了近乎大半。 晨曦微露肚白色, 陆象行缓步来到了这块岩洞底下。 昨夜的风雨摧毁力极强, 他不得已并未上山,就连今日云消雨霁了, 危险仍然存在,雨势极有可能卷土出来。 他却仍旧一意孤行, 往山上而来。 南疆的密林里,鲜少有人知晓这么一片破败的岩洞。 陆象行曾想,或许这世上, 只有他与阿兰…… 会想回到这里看看。 三年前他在岩洞旁, 立下了一个无碑之冢, 就在岩洞底下。 重游尾云,他第一个想来的地方便是此地。 岩洞经泥流攻击, 坟冢也被淹没,陆象行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未能完全干涸的污泥和碎石,任由泥沙没过膝弯,往岩洞下更深的黑暗摸索行去。 洞府不深,很快便摸到了熟悉的土茔。 冰冷的泥沙混合着污浊的水,抚触上去, 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侵人体肤。 “阿兰, 我回了。” 他低哑着嗓,眼眶微红,抚着那片土包。 事隔经年,却饱经风霜。 他终是,娶了她人为妻,管不住身,又管不住心,被那个可恶的小公主勾得动了几分真意。 可原来那只是黄粱一梦。小公主不过是玩弄他,企图借着他回到尾云国。 她成功了,而他踉踉跄跄,一败涂地。 “阿兰,我对不起你。” 他低低地说着。 双掌从泥沙下舀出一抔土,温情地为坟茔加筑在上方。 “上次你说,等我的眼睛好全,你便要带我回你的村寨,迎我为赘夫,呵,其实当时我真的考虑过……” 抿了抿唇,他惨然地笑了下。 “不骗你,我真的在考虑。” 她若是泉下有知,大抵会觉得奇怪,大宣的大将军,怎么可能随着她回南疆,做一个压寨夫婿。 但那时他真的考虑过解甲归田,与心上人做一对平凡夫妇。 尽管那时他还未见过她,但她的嗓音总是清甜得像春莺啼啭,带着笑,似乎从来没什么烦恼。行动之间,有薄荷的芬芳,脚踝上,银链铮璁鸣动,满山萧瑟之音,不及她万一。 她定是个美好的女孩子。 而那时胡虏未平,陆象行也仅仅只是设想过归隐田园的生活罢了。 “只是谁都不曾想到……” 一别,竟是永别。 他终将一世都活在她死亡的梦魇里,带着情意,带着负疚,不得自由。 陆象行在一滩泥水里挖着,双手因为浸泡的时间过长,表皮变得褶皱泛白,甚至隐隐有些疼意,他浑然不觉。 直至又一次双手往泥沙下掘去,这一次,却碰到了一具冰凉的,已经死透了的身躯。 这是谁? 一阵愕然间,陆象行把那具身体从泥水里解救了出来,这竟是一个成年男子。 身材修长,与他差不多。 面孔用玄色绸布蒙住,眼下,这绸布上也是泥水斑斑。 他全身上下都完好无伤,应是溺亡。 陆象行不知这人是谁,但隐约又似乎觉着见过。 很快便想起来,似乎昨日,与他装扮相似的一行人,曾到山脚下为百姓助力抢修堤坝,由此观之,他并非恶煞。 只是等了许久不曾见人来为他收殓。 陆象行在岩洞底下枯坐了半日,忽听作作索索一串声音,由远及近。 尾云国的人于他而言是敌非友,陆象行将死尸搬到岩洞深处,于阒然无光的黑暗里,屏息待动。 当先一人,无比沉恸地道:“庚命苦,看来是真没了,唉,他从小就被他的父母发卖赌场,在赌场跟人赌钱欠了一屁股债,被人追打,流落街头,朝不保夕。后来官军抓他当壮丁攻打大宣,这孩子心眼实,不乐意,这在战场上便算作叛逃。接着他就被关进牢里,脸上黥了字,一辈子,也就不用想着找个好婆娘了。好容易逃出生天做了月亮宫侍卫,混得在公主手底下当值,结果没出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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