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蛮狐疑盯他半晌,此刻终于确认,这绝不可能是他自己想说的话。 她兄长愚拙,绝无可能有这样的舌灿莲花,就连蛮蛮也有一刹那的摇摆不定。 但,也只有一刹那。 没有人比一个母亲更知道生育孩子的痛苦,更何况当初怀上他,带着他从长安一路颠沛回到尾云国,经历了诸多不易,将来的分娩更是鬼门关的试炼,倘若这些试炼她都熬过去了,她凭什么要把自己来之不易的孩子,拱手送给别人?即便那人是她的王兄。 虽然这个孩子还没出世,但她们已经血脉相连,蛮蛮现在,已经似乎能感觉到肚里孩儿的心跳声,强有力地撞击着,那是一种神奇的生命纽带,日复一日地强化深刻着母亲与孩子之间血脉相连的感情。 想要蛮蛮罢手,把孩子送给人,绝不可能。 秋尼其实知晓蛮蛮不可能应许。自己这个妹妹的性格,他是知晓的,态度强硬,又被他自小宠坏了,骄傲,有自己的主见,谁来也难说服。 她不答应,他反而舒了口气,只是道:“蛮蛮,哥哥也只是这么一提,你不愿意,我就不提了。凤凰山虽然清静,但实在是太清冷了,你怀着孩子待在那里不便,我看眼下长安那边的风头已经避过了,不如你就搬回月亮宫来住,对外不说是公主,就说是我的一个义妹,你看怎样?” 这点上陆象行的想法与秋尼不谋而合。不管蛮蛮腹中孩儿是谁的,她的身子虚弱,久居山中不便,还是应养在月亮宫为宜,这里仆婢成众,可以更周到地照料她的饮食起居。 蛮蛮也没有拒绝秋尼的提议,便算是应许下了。 秋尼大松口气,这回,心安地要回宫就寝了,临行前,路过陆象行所在的那面墙角,他的脚尖稍作一顿,陆象行的面容藏在帷面底下,看得并不真切。 然而秋尼却恍惚有一种感觉,当初经由他手,被派去护佑公主的侍卫庚,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身量外貌,分明看起来并无什么不同,只是他如今往那一站,便似苍山负雪,端是高深峻切,捉摸不透。 秋尼多存了一分心眼,走后,教人来伺候公主,吩咐了一声,盯着那个庚,一旦发现有异常之处,即可来报,侍从仆婢应允称是,均不敢有违。 不过他们看,那个侍卫实在是再普通不过,也就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像块水中的顽石,坚韧不拔,实在看不出有何异端。 秋尼走后,蛮蛮气不顺,抓起身后王兄垫的那只引枕,暴躁地一把扔了出来。 绵软的弹丝软枕滚了几遭,停在了陆象行脚边。 他弯腰,将那枚软枕拾起,步履稍沉,朝着蛮蛮走来。 “公主。” 蛮蛮抬眼,眼眶晕了一丝红痕,有着预料之中的委屈。 今时今日,他知自己已没有资格,然而看到她委屈,他仍是会,心神一荡,生出恻隐。只恨不得将那些得罪她的人都踹在她面前,任她处置才好,只要小公主能展颜,做什么都显得万分值得。 他本就身量颀长,又是站着,蛮蛮坐着,她要把脑袋仰起来,才能看到他的帷面。 星眸蕴了水光,将坠而未坠,如梨花婆娑起雨,气息恬静:“你是不是,看我笑话了,觉得我特别可笑?” 陆象行感到自己的这个高度,并不适宜与一个受了委屈的女孩子说话,他敛了唇角,曲一只膝,半蹲下来,换自己稍仰颌角,与蛮蛮对视。 他伸出一双手掌,握住蛮蛮颤栗地抚着软椅的柔荑,姿态虔诚,看不出半分不恭敬。 蛮蛮被他握着,感受着大掌下炙热的体温,似有若无的佛手柑气息飘入鼻中,霎时,心不知为何跳得急促了一拍。 “我不会觉得公主可笑,公主,你也不用妄自菲薄。” 虽然看不见脸,但蛮蛮仿佛就是能感觉得到,那帷面下的目光,炽热而明亮,宛如火焰,把她灼烫得微微不适,不自然地略赧,把视线拗回了一些,几乎是不敢再落在男人身上。 然而,她也没有去挣脱他安抚她的那一双宽大的包容的手掌。 蛮蛮低头,嘲弄地轻轻笑着,秀气的鼻尖也轻轻往里汲着空气:“我王兄自幼对我很好,我要星星,他不给月亮,事事以我为先,但自从娶了王后以后,一切好像变了许多。你知道吗,以前我从来不敢想,王兄会把我送去和亲。即便是战败了,若换以前,王兄哪怕是割地赔款,也不会让他唯一的亲生妹妹,委身侍奉他最看不起的北莽子。” 陆象行目光温和,语气尽量低回:“也许只是错觉,是公主长大了,人长大,都会发现一些不一样。” 蛮蛮把脑袋摇着,也不知为何,在这个月光格外明媚的夜晚,她对着一个才相识不久的陌生人,竟然好像打开了心扉。 明明这些话,她对尤墨都不曾谈及。 “不,在长安的时候,陆象行对我不好,给我下马威,新婚之夜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把我扔在婚房里,去了肃州。后来的一年多,我有整整一年是在禁足里度过的,我给哥哥写了很多的家书,寄回尾云国,可是,他很少回。通常是,我写十封,他只会回一封,回信里写得也很敷衍。明明大家从小,就是那样好的兄妹,我不知道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公主。” 人心易变,尘世风霜,多得难一言以蔽,小公主单纯善良,陆象行实在不想让她经历这些。 蛮蛮沉默片刻,扯了下唇角:“这样撕扯开了以后,他再对我百般好,我也只会想,他是不是又打我肚里孩子的主意……这个孩子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我不会分给任何人。就连孩子的爹都没有资格和我抢夺他。” 陆象行怔了一怔,内心不由自主掠过一抹欢喜。 蛮蛮的意思,她大抵只是想要一个孩子,不愿嫁给孩子的父亲。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这都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这是否意味着,脱掉“陆象行”三字头衔的“庚”,还有那么一点,可以拼尽全力争取的机会? “是,公主有权利,处置这个孩子。” 蛮蛮听得陆象行这样说,对这个侍卫的好奇之心,又重了几分。 这时,她才晃过神来,自己仍被这个侍卫攥着柔荑,霎时脸蛋便红热了,忙不迭把小手抽回。 掌下顿时空了,陆象行略抬视线,杲杲的灯火银辉里,小公主不知何时改换了侧身向里而坐,像是避着他,故意不给正脸。 半晌,见他还半蹲在那儿,身影如一尊新砌的石像,蛮蛮终于受不了,把玉指往底下挥了挥。 “庚。今天的话,你只当没听到就好了。” 他笑了一声,喉结微微滚动。 正要应许,小公主倏然抬起了眉睫,望着起身的他,满脸的真诚。 “你是很好的人,还会安慰我。那么……以后你也会一直站在我这边,支持我,对吗?”
第40章 月亮宫伺候公主的仆婢, 向国主回话,禀明公主身旁的侍卫并无异常的举止,但公主对侍卫愈来愈亲近信任了。 这让秋尼一度心头狐疑,难道是他多心了? 怔忡间, 妻子的素手晃过了眼前, 晃出残影来,他骇得不轻急忙回头。 妻子如茵温婉地靠在云母插屏旁, 笑容款款地凝着秋尼, 曼声道:“国主想什么,如此出神, 茵茵唤了你好几声,不见你回应。” 秋尼想搪塞过去, 如茵又浅浅低语:“上次你应是和小姑子说了?她怎么回你?” 秋尼语焉不详,神情犯难,如茵看在眼底, 自然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当下, 她把秀丽的眼睫微微垂落, 眼波流露出遗憾和迷茫,秋尼顺着她目光垂落, 发觉妻子正在看着她平坦的肚子。 一瞬间,男人的自尊碾成了齑粉。 这么久了,秋尼都不敢告诉她,他们之所以生不出孩儿,是因为他的能力不行。 找巫医看过之后,这是巫医下的论断。 如茵还以为, 是她自己生不了小孩,一直自怜自艾, 秋尼看在眼里,愧在心中,几次想要脱口而出,又最终含恨把话收回唇齿间,便总是对她含糊其辞。 “国主,小姑不答应的话,你就算了,不要与小姑为难,毕竟是一个孩子,哪个母亲会舍得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茵是外人,原不当提这件事,小姑要是生气了,请你代我向她赔罪。” 王后的睫羽越垂越低,近乎失魂落魄地,说完这最后一句话。 秋尼听完,心都揪作了一团。 那股不安和愧怍愈来愈强烈,他忽地一把攥住了妻子的小手。 “你别这样想,你是我的妻子,怎么会是外人?蛮蛮她是从小被我宠坏了,个性要强,其实只要让她知道,我们不是要夺走她的孩儿,还是要为了尾云国,从全局考虑,慢慢地,我们会说服她接受的。再说,你男人现在还年富力强,还有几十年好活,未来时日还长着,咱们慢慢来,希望总是有的。” 在妻子将信将疑地望来时,秋尼心头一哽,立马又鼓起了勇气,道:“蛮蛮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她从小就听我的话,这件事你放心,我定好好说服她。” 如茵心里省得,丈夫嘴上做一千万个保证,实则只是拖延政策。 他不会在心里偏向自己或者小姑任何一方,以免酿造了无法填平的龃龉出来。 如茵脸颊微晕潮红,在丈夫信誓旦旦地说完那个保证之后,投身入丈夫怀中,依恋地紧紧搂着丈夫的脖颈,将脸蛋贴向秋尼的颈窝,贪婪地蹭着他颈间灼热的温度。 仿佛二月初萌的柳芽,汲取细雨之中的养分,妖娆曼拧,点点生春。 每当这时,秋尼总会餍足地还抱住妻子柔若无骨的细腰,享受着,美人在怀,引起他一阵阵悸动。 末了,他低下头,与妻子重重地拥吻起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果然如如茵所料,秋尼未再有任何动作。他说那些话,的确只是在拖延。 但蛮蛮的肚子已经显怀,如茵容不下拖延。 蛮蛮在王宫中的芭蕉树下,吃着小苹做的尾云国鲜花糕。 糕饼香甜酥脆,里边是用尾云特产的月红玫瑰磨成的花酱,混合了冰糖和乳酪,杂拌而成。饼皮在油锅里煎得两面金黄,出锅时热气腾腾,里头的乳酪融化,咬一口甜香四溢,正是口感最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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