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象行听出来了,秋尼这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拿着蛮蛮诓他往里跳。 只是这当口,王后如茵突感不适,会否太过巧合? 听蛮蛮说,她的王兄与嫂子如茵王后感情甚笃,自成婚以来,中间断容不下第三人。 秋尼对王后如茵极尽宠爱,多年无子,感情也未影响分毫,王后但凡有要求,只要提出,秋尼无有不应。 蛮蛮曾在他还是侍卫庚时,对此有过一些抱怨,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似乎是从如茵王后嫁入月亮宫开始,秋尼对自己唯一的亲妹妹,便不像从前那般宠溺有加。 关于秋尼私事,陆象行不便直言相询,只能等到秋尼去后,挨到晚间,去见蛮蛮。 蛮蛮指尖挑着一张帕子,正靠在梨花木凭几旁低头喝粥,近来胃口不佳,这粥喝得怪没滋味。 心里琢磨着该如何揪出藏匿宫中的眼线,不巧粥喝了一半,陆象行从身后来了,他来时几乎没有脚步声,然而蛮蛮从窗台錾银的镜里窥见了身后不露声息的男人。 玄青衣袍,长身如松。 蛮蛮放下粥碗,回头,看到陆象行的一瞬间,他似乎没想到能被她察觉,心里琢磨着什么坏事,一下被戳破了,手脚有些迟钝尴尬,蛮蛮脸颊上笼络着惬意的光泽,含笑道:“一到晚上你就来偷香,你属老鼠的?” 陆象行难得并未搭腔:“蛮蛮,你的嫂子如茵王后,是何出身?” 蛮蛮没想到她猝不及防问及嫂子,呆了一呆,但想到陆象行不会无故发问,她仔细一理,想了起来:“是有一年,哥哥进山里狩猎,途中遇到被野兽追赶的女子,哥哥朝那野兽突施冷箭,正巧射中了野兽的眼睛,便把那受惊的女子带了回来。那女子就是我嫂子。” 她说着,摆摆手指,别过了精致小巧、粉扑子似的脸蛋:“我们尾云人没那么规矩多,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只要自己看了喜欢,就是抢也要抢来。王兄和嫂子患难生情,一见如故,顺理成章就结为夫妇。之后他俩一直恩爱如初,想不到吧,我王兄看着很不靠谱的一个人,但比起你们中原大多数只会三妻四妾的男人,还是有一点可取之处的。” 她话里话外,又开始贬讽他了。 “蛮蛮,我没三妻四妾……”他似乎是要为自己开脱,但蛮蛮根本不理。 细想,陆象行要不是死了妻室,又怎会娶她。 他虽不是三妻四妾,但她确凿是个填房夫人。 陆象行小声道:“当初你诈死了以后,太后曾起意为我纳妾。” 这就是蛮蛮不知道的一段了,她睖睁着一瞥眸,眼眸如火地瞪向陆象行。 陆象行无辜至极:“我没答应。” 小公主不知信了没有,她把眉眼垂落,朱唇轻撇,并不大搭理他。 陆象行只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她瞧上一眼再安放回去,只是眼下也没空梳理自己这头的烂事,他道:“你王兄没告诉你,关于你嫂子的出身来历么?譬如,她是不是尾云人。” 陆象行这最后一句,寓意指向都不要过于明显。 “你是怀疑我嫂子?”蛮蛮想起含玉宫里他一句祸起萧墙,登时心跳停了一拍,“你真的怀疑她?” 只是她搜肠刮肚,也确实想不起来关于如茵王后的身世。 她涨得厉害的脑袋,关于此节是一片空白不说,甚至隐隐有些头痛。 蛮蛮用手揉了揉额角,眼下是大事,要信任陆象行,无可隐瞒,蛮蛮终于坦诚了一件积压在心头已久,令她无比困惑的一件旧事:“我也不知怎的,感觉自己脑子里好像丢失了什么,当初我是怎么答应王兄北上长安和亲的那一段,我全都想不起来了,一想便觉得头痛。” 陆象行微怔。 他的脑中忽然忆起当初全回春头回来陆宅为蛮蛮看诊时,曾对他说,夫人的身体里有蛊毒虫豸留下的痕迹。 彼时他想,蛮蛮出身于尾云王室,自幼学习豢养蛊毒虫,身体里出现什么毒虫并不稀奇。 但来到尾云已有半年,他这小半年里见识过了蛊毒虫的厉害,也对尾云人的下蛊方式有了些许了解,修习蛊术之人,绝不会自身去沾惹毒虫,蛮蛮体内若真有蛊虫痕迹,只怕事情并不简单。 他见她思来想去,头疼得厉害,小脸紧皱。 陆象行屈膝蹲下来,握住蛮蛮摁在额间的小手,柔声道:“好了,不要再想了。你不知晓,我大不了就是问别人去,蛮蛮,你不要让自己难受。” 蛮蛮反扣住陆象行的腕脉:“还有一事,我觉得非常可疑。陆象行你知道么,小苹不是跟我从小到大的丫头,跟我一起长大的丫头,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不在我身边了,小苹是北上和亲途中后来送到我身边的。” 说起此事,蛮蛮回忆着幼年时在月亮宫里相熟的那些面孔,如今一张张都似泛黄的稿纸上模糊的自己,被一团水洇湿了,已经辨认不清。 “也不知怎的,从什么时候起,那些跟在我身边的老人,一个个的都不在了,我也不知她们去了哪儿,是谁把她们弄走了。” 蛮蛮细思,竟觉得汗毛根根倒竖,心里有些发麻。 “我想了起来,陆象行,我之所以会觉得从嫂子来到王宫里以后哥哥就对我大不如前了,就是因为从前那些陪同我和哥哥出生入死、相依为命的老人一个个都离开了我,我感觉自己在月亮宫里好像一个人落了水孤立无援……” 陆象行握住她柔荑的双手微微一紧:“蛮蛮并不是一个人,别怕。” 可是记忆的空白,带给人的感觉是无比惶恐的。 “我想,去凤凰山找巫长,让我替我看一看,我是不是身体出过什么毛病?我知道有一种蛊虫,它能吞噬人的部分记忆,我,我该是中蛊了……” 她慌乱间要投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巫长。 陆象行再一次握住蛮蛮小手,将她扯到怀中来,蛮蛮身子柔若无骨,轻盈得如一片飞絮,被陆象行摁入胸怀。 单薄纤盈的身子,如泅水般,落在陆象行的胸膛之前,兀自被秋风吹拂得簌簌发颤。 陆象行抚着蛮蛮背,回想起秋尼今日一番话,觉得此间疑窦更多。 “你哥哥今日来找我说,你嫂子身体不适,要先一步住进凤凰山,让大灵清寺的巫长近身替她看顾侍疾。所以蛮蛮这时去,只怕巫长也无暇见我们。” 蛮蛮不知还有此事,王后素来身体健朗,怎会在两国交战之际突发不适? 怔忡间,陆象行靠过来,带了安抚地轻轻地咬了她的耳朵。 存在感极为强烈的一个吻,瞬间将她的思绪拉扯回来,他的吻似泠泠春雨,缠绵地沿着她的宛如晶莹透光的耳垂,一路亲过来,蛮蛮浑身不自在地发抖,可她一点也不讨厌他的亲吻。 那种炙热的,能融化坚硬春冰的吻,一路燎原而来,将她冰冻的思绪一点点撩至复苏。 “好了,你暂不要管这些事,”陆象行捧住蛮蛮脸蛋,“蛮蛮,你快要临盆了,现在,你只要让自己舒服,旁的不要思虑太重,我有办法印证一切。” 蛮蛮破天荒地,竟会对曾经她最讨厌的莽夫,产生了依恋的感觉。 她甚至想,就听了他的话,她什么都不要去想,把一切都心安理得地交给他。 蛮蛮咬住唇,清澈的瞳仁蒙上了雾气弥漫的亮泽。 “陆象行,这是我的国家,我怎么样都是理所应当的,可是值得你赌上一切,连生死也抛之度外吗?” 小公主是如此可爱。陆象行亲了一下她挂着一滴水露的鼻尖,声音混沌地落在她耳畔。 “值得的是你。”
第56章 下过一场雨的凤凰山, 岩洞滴水澄明。 一袭玄衣的陆象行,立在岩洞底下两座无字的坟间。 石壁上羁留的雨水一丝丝往下坠,落在水涡里,如麻癫病人坑坑洼洼的脸。 岩洞底下地势低洼, 雨水时常倒灌, 淹没泥沙,浸泡住这两座坟茔。 但曾听尾云百姓说, 尾云国人实行天葬, 或是悬棺,或是投水, 反倒不大喜欢以棺椁收殓土葬,他们想要在百年以后, 尸身融化在江河山川里,与花草树木同为一壤,魂灵得以休息。 “阿兰。” 这一次, 他扣着剑鞘, 微抿的唇色加深了几许。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活着的人, 才是当下。 已故之人,就让她永远封存心中, 留在那一块地方。 他也不会再形影相吊,自怜自艾,不会独行暗夜,再也不会了。 “我爱上了一个小公主。” 他轻声道,薄唇上扬。 “你故去已有四年了,数年时光, 说来一瞬,实则漫长。我曾以为我会一辈子孤孑不娶, 也不为谁动摇春心,直到小公主出现。” 手指抚摸过那一片还没有完全干涸的土丘,指尖的动作充满了凝重、爱惜。 “她有几分像你。” 陆象行说到此处,微微皱眉。 “也许是我的错觉。但我并不是把她视作阿兰的替补,她从来也不是替补。我也真心爱她,想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天长地久,碧落黄泉。阿兰,你善良,明媚,对谁都饱含善意,你可能原谅我,我又爱上了别的女孩?若是——你肯原谅我,请给我一些指示吧。” 话音骤然落下,指示便来了。 陆象行的耳朵里竟然出现了一串脚步声。 山风吹动林木,木叶萧瑟,从枝头脱落成行。 无数绿叶翩然间,岩洞外的黄泥地上,隐隐出现了两道身影。 是谁? 陆象行微微心惊,即刻便闪身避入岩洞深处。 他今日入凤凰山,是为了如茵王后而来,顺道祭奠阿兰。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阿兰,这一别,便作永别。 他知晓,小公主只怕不太喜欢他心里还念着阿兰,他从此以后将不再会说起这个名字。 凤凰山延绵百里,山峰如簇,群峰之间,要寻到这一块岩洞实属不易,因此数年来,这里人迹罕至,几乎不曾出现过什么人。 陆象行不知来人是谁,屏息等候一晌,右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剑。 来的人出乎意料,竟是如茵王后,与她身旁最为信任得力的侍女。 两人一前一后迈过了岩洞,寻着幽暗的深处而来,如茵引燃了掌心的火折子,火光明明灭灭,照着她苍白的秀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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