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久久不息。 蛮蛮也从那种钟鸣鼎食的奢华中沉醉了片刻,直至有人提醒,她的嘴角轻勾,活泼地拎上罗裙,就如当年初嫁长安之时一般,幸甚至哉地步入了大殿。 殿内陆太后与陛下高坐,其余之人,便是宫中一些内监女官。 蛮蛮打眼一瞅,径直向前走去,向太后与天子行礼。 “臣女秋意晚,叩见上国陛下、太后。” 她来长安也有一年多,但行的礼仪始终并不规范。 以往陆太后仅是觉得刺眼,如今再看,却多了几分憎恶。 日前截获的那封她写给陆象行的家书,不知道夹杂了一只什么虫子,陆太后被那虫子咬了以后,虽身体并无出现异样,宫中的太医也诊不出任何门道,但陆太后疑心既起,便总怀疑,是这尾云公主使了什么诈。 秋意晚出身于南疆,蛮夷之地偏远贫瘠,瘴毒遍布,谁知道她存了什么祸心,又有些什么怪力乱神的本事在身上。 陆太后着令蛮蛮起身,教人为她松了一条毛毡,一方红案,令其跪坐。 蛮蛮入座,再一次仰望上首,语气亲切温柔:“多日不见太后,太后气色好像很是红润。臣女在南疆,也一直在太后娘娘心内祈福。” “哦?”陆太后澹澹道,“你回尾云,还想过哀家?” 蛮蛮垂目,黯然道:“太后娘娘容禀,臣女先前在长安,的确是思念故土,这一回去以后,的确耽搁了时间。听闻长安要治罪于臣女,臣女心中惶恐,本想即刻俯首认罪,又听说,臣女的夫君象行,被太后娘娘羁押,臣女归心似箭,不敢不日夜不休地前来。蛮蛮思夫心切,还请太后娘娘恩准,允我们夫妻相见。” “好啊。” 陆太后和颜悦色。 她朝身后奉春拂了下长指,奉春默契地领会太后心意,带着人下去。 陆太后微笑对蛮蛮道:“怎么你说的,与想象说的不一样?你说你们夫妻情深,你思夫心切,象行当初见你被贼子掳走,却故意无动于衷?” 蛮蛮退后少许,行稽首大礼:“太后娘娘。夫君是为了替臣女顶罪,才妄言欺君。实则,倘若他当真对臣女毫无心意,便不会认下这罪名了。” 说话间,奉春与陆象行一同来到了千岁宫。 陆象行的脚步声是蛮蛮所熟悉的,听到的第一瞬,蛮蛮便唰地抬起了目光。 他,一定被蛊虫折磨得很难捱。 人清减了,那身衣袍已经不再服帖,衣衫下面容清癯,两颊微微凹陷,虽依旧风采从容,可脸却苍白如纸,唇瓣也无血色。 在看到蛮蛮之时,陆象行的瞳孔急遽收缩。 她知道,他在质问,长安岂是她可来之地,她怎会犯傻! 蛮蛮故意不看他。 眼眶又酸又涩,蛮蛮咬住殷红的唇角,再一次向陆太后行礼:“多谢太后。” 陆太后着奉春也为陆象行准备的一张案,和一张毡毯,令陆象行坐在蛮蛮对面远处,相隔足有两丈的距离,虽能四目相对,但彼此却说不上一句话。 陆太后冲一旁的凌飒拂了拂指尖:“你瞧,这对患难的夫妇俩,陛下猜猜,一会儿是先争着认罪?” 凌飒抿唇不言。 舅舅与尾云公主分明是夫妻恩爱,互把对方的安危放在更重的位置,这样炽热浓厚的情意,凌飒只在书上听过,现实里从未得见。 但这美好的男女之情,对母后而言,似乎只是一个笑柄。 陆象行还不知蛮蛮在长姊面前说了什么,不敢擅动,以免推翻了她的筹谋。 他想问一句蛮蛮,她怎可孤身赴京,女儿呢,可是被她留在了尾云。 她实在是不该来的。 陆太后道:“秋意晚,人也让你见了,你总得给哀家说一说,当初,那个掳走你的贼子是谁。还是,那个人不过是杜撰,分明子虚乌有,乃是你自己纵火烧了陆宅,潜逃尾云,或者,那个所谓的贼子,乃是受你胁迫的从犯?” 蛮蛮这时,看了一眼陆太后身旁的凌飒,昂首挺胸:“回太后,象行恋我至深,他的所言一切都是为了庇护我,实则一个字都不足信,臣女今日把事情始末告知太后,太后明鉴,定能明察秋毫之末!” 陆太后道:“你且说来。” 陆象行惊愕:“蛮蛮。不许胡言!” 蛮蛮红着眼眸,长长的狐裘容貌掩映着那张莹白如雪的小脸,眼眶里像是有什么将要滴落。 “夫君……” 她哑着嗓,隔了两丈的间距,又似隔了万水千山,软浓地唤了一声。 一切都回到了从前,却又不似从前。 陆象行呼吸为之一滞。 他像是知道了她要说什么,一旦蛮蛮把他的供词推翻,俯首认罪,必定难逃一死。 她既选择来长安,难道她还不知道么,他已经没几日好活了,既横竖都不过死,陆象行没把这些身后名放在心上,倘若死前能知她安好,他就是踏上黄泉路也没什么遗憾。 急促地起身,这一动作过于猛烈,以至于带翻了身前的红案。 哗啦啦,案上的匕、箸等物,连同灯盏、铜盘,悉数打翻在地。 在众人的大惊失色中,陆象行长腿迈向蛮蛮,两丈的距离,对他而言不过数步。 蛮蛮的小脸越仰越高,直至他来到面前,蛮蛮几乎已经仰成了直角,顷刻之间,他弯下腰,一臂将蛮蛮柔腴的腰肢抱了起来。 “陆象行!”上首是威严的呵斥。 那声音震得蛮蛮耳膜生疼,可陆象行仿佛根本没听见。 “秋意晚。” 他闭眸,将蛮蛮腰肢松开,深吸一口气,再睁开黑眸时,那眼底如深渊般的诡谲让蛮蛮也微微心惊。 他皱眉冷冷地盯住她。 “当初长江分别,你我早已和离,你不是我妻,我也不是你夫,我何时恋过你?我陆象行,又岂会蠢到,会为你断送性命,在太后与陛下面前当面欺君。” 纵然是知晓,他这会儿才是满口胡言假话,可当初,他们确凿是和离过的,蛮蛮面红耳赤,分外难堪。 这个蠢男人,要是不会说话就闭嘴。 她是为了救他而来,倘若救不成他,她也会深陷长安,再也回不得尾云了。 所以许胜不许败。 蛮蛮孤注一掷,没有回头路了。 “谁说我们和离了!证据呢!有无人证,有无和离书!” 她就是咬死了,陆象行必定没有留着那封和离书。 可还真被她说中了。 当初长江一别后陆象行回到长安以后,只要一想到小公主便浑身上下哪哪不称意,但凡看到和离书,便想起小公主离去时那决绝的口吻、厌憎的目光,心里一阵阵添堵,在某一个灯火阑珊的夜晚,陆大将军终于发了疯,抓起那封和离书扔进了灯罩里。 火苗“嚓”地一声舔舐而上,不过片息,便将那张纸烧成了灰烬。 那独一份的和离书已经被烧毁了。眼下他自是拿不出什么来。 陆象行哑口无言。 蛮蛮便自知是拿准了,她傲然挺胸道:“太后!我们从未和离,象行是您的亲弟弟,也是陛下的亲舅舅,他怎敢欺君罔上?是蛮蛮当初归家以后,一时心生贪恋,未能及时回归长安,惹来您的不悦,象行为了替臣女开脱,情急之下才俯首认罪,至于您说的那个‘贼子’,臣女这就告诉你是谁。” “蛮蛮,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陆象行徒劳无力地攥紧了双拳。 蛮蛮不理他,踏上前一步,指认道:“陆府大火那日,臣女曾经在屋里闻到了桐油的气息。臣女向来嫌弃那种臭味,房间里没用过那种桐油,但大火烧起来,屋里却满是桐油的恶臭。您只要查一查,京中那些购买了大量桐油的人,或许就能找到一些线索了。” 陆太后不置可否。 一旁的凌飒,却忽地皮肉一紧。 虞家是长安城中经营粮油生意的大户,各类家用之物也均有售卖,长安的桐油大半都要经过虞家之手。他想起数月之前,怀中千娇百媚的贵妃曾向他嘟囔,说她家里的妹妹太过任性,想要从她这里分走一半的油货生意,可她又不是做生意的料,贵妃生怕妹妹在生意场上为家族得罪了官场上的人。 莫非,此事还与虞家有关? 贵妃万不可牵扯进来。 霎时,凌飒喉头堵滞,望向太后,启唇欲言,陆太后只是嗤笑。 “哀家对你的口说无凭实难置信。” 蛮蛮翘首道:“象行曾跟我说,第五公子处曾收藏有陆宅大火后留下的一些证据,太后娘娘不信蛮蛮的话,第五公子是谦谦君子,总不会扯谎了。” 陆太后道:“不错,第五安世不是信口雌黄之人。” 陆太后授意,先将这二人拿下,一并囚于穗和宫。 蛮蛮回眸,朝着陆象行,明丽的双眼轻轻地闪了一下。 他无奈地吐了口气,眼底只有无可奈何的纵容。 蛮蛮比他想得还要疯狂。 她竟敢孤身来此,这在陆象行的预想里,只有万中之一的可能。 可她偏就要做这万中之一。 她也被囚了,境况分明是凄风惨雨,可在尾云公主的身上,看不到一点惆怅,她拎着长长的宫缎罗裙迈过穗和宫的门槛,望向那缤纷繁饰的藻井、錾银鎏金的座屏、沉水香扑鼻的三角夔牛兽纹炉,忽地坐到了罗汉床上,双手撑着床,看向后来入门的他。 “陆象行,我以为你在这里吃苦,可是,你过得很不错嘛。太后毕竟是你的亲姐姐,可真是亲得很呐。” 到这节骨眼上,她不知是苦中作乐,还是有意挖苦他。 陆象行无奈极了,气闷地道:“蛮蛮……” 刚开了个头,话音未落,一个柔软的身子朝着他拥了过来,冲到他怀中之时,撞得他灵魂几乎要出窍。 可怜的陆象行神情一瞬呆滞,后头的话便再也吐不出来。 蛮蛮把脸埋在他的怀中,深深嗅着那清冽好闻的佛手香气,久违的气息,抚平了一路星夜兼程的焦躁不安,在他怀中,她得到片刻的宁静与安息。 “夫君。” 陆象行的心尖打着颤,就像暗流之上回旋的水涡,将无数的情绪直往底下绞成碎末。 方才在千岁宫她这么唤他,他知晓,那不过是权宜之计,可眼下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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