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深地看着他:“你的错将要带来更大的错误。我也经受不起。” 萧五听着又想大笑了。面孔有点抽搐,眼里也有点钦佩。她为了套出话,也像那些轮流来劝他的人一样,使劲了浑身解数,威胁利诱讥讽恐吓,连这种反反得正的威胁之词也说出来了。他苦笑着说:“你的话很动人,我几乎被你说动了。但是,不行。无论你怎么劝说恐吓,这件事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的决定不会出错。而冒然说出什么话只能带来更不明朗的结局。” 明前面容谦逊,口气里带着一种狂妄坚强:“我不怕真相,更不怕带来什么恶果。人与人不同。有些人怕真相,她们蒙头盖眼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而我不怕,我是可以承担结果,又痛苦又清醒地活一世。我就是这样迂腐清高的人。”她说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眼神微亮,喃喃地说:“原来,我还是有点像范勉的女儿啊。我们都是这么迂腐骄傲,面对着莫测的前路,我们都会一无反顾地走下去,不惜赌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他赌上了自己性命和女儿的婚姻,我赌上了自己的身份和一生。我们都做得这么绝决。唯一不同的是结果。他看错了人,忠君超过了忠国,死无葬身之地。我却忠国超过了忠于某位皇帝,我希望自己没有看错人。” “原来我在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自己是他的女儿,做一个即骄傲又清高的人啊。”她眼里潮湿,心情低落。两年过去,她仿佛在今日才看清了范勉八年间对她的影响,她悲痛得几乎哭了。 她紧咬住牙关,握紧双拳,面容坚定地看着萧五:“所以你不必遮掩真相。我不怕结果,也不怕挫折,不怕做回劫匪女儿,更不怕自己一头撞到了南墙,撞得粉身碎骨!我已经撞到了无数次南墙了。我要这个真相。” 萧五平静地看着她,觉得奇怪极了。眼前的少女明明柔弱得风吹即倒,却又强硬得刺疼了他的双眼。他的心情有些悲凉和缥缈,想到了多年前,如果当初自己兄弟俩有她这种的坚定和勇气,说不定事情会变成另一种样子。 可是……他心里沉吟着,斟酌着万事,之后他抬眼静静地看着她,他想摇头,却发现身体脖颈都不能动。只能用幽黑如深潭的眼睛看着她:“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明前,我的结局还是一句话。所有人都死了,我也快死了。我的话还是无法更改。一个人混沌地生于浊世‘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追求着最干净整洁的东西的人,往往会偏执清高得活下不去。人生除了黑白二色,还有一种灰色地带。” 他微笑了。憔悴疲乏的面孔露出了最诚挚的笑,眼神沉重得像深渊,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好吧。你多少说服了我。我改变了想法。我可以向你和崔悯交出供词,当做你来看我并跟我道别的最后礼物。天下人即然知道了这件事,我也不必隐匿了。我在这条北行路遇到你三次,也算是老天给我的机会,使我能报答义兄义嫂。” “我年青时的确是因为当兵没前途,走了邪路。我和穷困潦倒的义兄一起做了案子,抢了官员之女想勒索。抱回家后,义嫂心疼这个女孩就收做养女,不准我们去转卖或勒索。她尽力抚养那个拐来的女孩为我们恕罪。所以,义嫂临死前说的话就是她的选择,义兄临死前的做法也就是他的选择。” “我此生最对不起义兄义嫂了,我所知道的东西也绝不会超过义兄义嫂。他们说的话就是我要说的话。我不会再说别的了。抱歉,明前,你是个光明磊落内心纯洁的好孩子。我感激义嫂和你父亲把你教成了这样黑白分明,满怀正义的好女人。我希望你此生情怀不变,永远做个光明纯洁的人。正因为你这种品性,才会吸引一些不那么光明的人像飞蛾扑火似的爱上你,想保护你。我也是为你感动……但是,令人羞愧的是我不是个好人。我萧五就是个灰色人物。在你喜欢的黑白分明的世界之外,还有我这种灰蒙蒙的善恶不明的人。你现在可以好好的认识我一下了!你走吧,会面结束了。我义兄义嫂的选择其实是对的,他们说的也是正确的。” “我的证词就是,‘你就是范勉的女儿’。” “……”明前微微吁了口气。久久地站在他面前,仰着头,双眼漆黑如星地瞪视着前方。对面木椅上的萧五也脸色深沉地望着她,面容坚定,眼神执著地瞪视着她。两个人都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对方,地牢里的空气压抑、激烈得快暴开了。 第286章 诏狱问心(四) 明前的脸色郑重,身躯挺得笔直,全身如临大敌似的绷得紧紧的。双目炯炯地看着萧五。仿佛又回到了虎敕关战场好与南院大王李崇光对峙的时刻了!萧五也满脸钢强果决得瞪着她。两个人死死对视着。忽然,明前猛得松了口气,全身也陡然松懈了,身躯微微打晃。 ——他说她就是范瑛!他会向崔悯和朝廷提供证词的。这,这,她双目睁大,内心激荡,浑身热乎乎的,都不知道该有什么情绪了。这就是她心里又期盼又害怕失去的结局啊! 万水千山走到了尽头,原来还是这般美好的结局啊。明前内心激动得险些惊叫出来,心头的重石轰然落地,眼睛里的水雾也差点夺眶而出。她激动得快难以自持了,原来她真的是范瑛! 但是她的身躯却巍然不动,眼睛像铁钩似的紧勾勾得盯着他,心情依然沉甸甸的。没有取得证词的开心和狂喜,只有无尽的沉重忧郁和迷茫。 她站在原地,稍缓了口气,整理了下纷乱的心情。这时候她终于劝服了萧五,拿到了萧五的证词,她该立刻转身走出牢门,招唤崔悯和官员们来登记画押。他们早就等着了。可是她的身体沉重,有点转不过身迈不开腿,心头像堵了块新的大石,庞大又压抑。像座沉重的山死死得压在她身上。使她不能动弹。她心底也涌满了奇怪的不甘心和愧疚感,想抬头最后看他一眼。 她看向萧五。萧五的脸表情坚毅,眼神坚若顽石,深褐的眼仁是种死寂的黑色。 她久久地看着他,沉默无言。半晌后她觉得不能再沉寂下去了,她得说点什么,不说的话她会憋死的。她悬着心,稳住微抖的身躯,勉强地张口说话了:“请义叔原谅我!对不起,我不想把义叔逼到墙角去强迫你说话。我只是,只是不想再被这件可怕的事推着走向悬崖了。我必须要一个结果。” 萧五似乎说完了全部话。用眼神示意她出去。 明前却咬着牙颤声说。她想向他道歉:“是的,我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件事不是黑白分明的。是一件蒙上了重重灰影难以推测的事。你也是个亦正亦邪的灰色人物。我不想靠威胁和哀求来取得真相。谁知道还是这么下作……我还是强逼着义叔说话了。请义叔原谅我。但是只要义叔亲口说的,我都会无条件的相信。我相信你,我也比你想像中的更坚强。” 她目光又坚定又悲凉地注视着濒死的囚犯,眼眶里积蓄得泪水越来越多。她忍了又忍,却终究忍不下去,必须要说出来。仿佛不说出来就会永远不原谅自己似的。她的话是讲给他听,也像在讲给自己听,话语里饱含着深情,仿佛她真正想说服的人是自己:“是的。我们一家人都不相同。我与养母、养妹不同,与只见一面的养父程大贵不同,也与在北疆遇到的义叔你都不同。” “——我就是我。我不是优柔寡断地做了错事又后悔,远远地逃到天边的牧马劫匪程大贵;不是满腔愤怒地奔向敌国凭着自己一手之力去改变世界的萧五;我不是只能顺应命运,用双手握住仅能握住的东西的李氏;也不是不顾后果,疯狂又执著地追求一个虚无缥缈的梦的雨前。我是明前。” “我是祈求着心灵的平静的明前。是能面对最坏结局也能承担它的人。有时候我会随大流,有时候又执拗地抵抗着万事。义叔,我今日所说所做的,只为了‘心安’二字!——心安,这两个字比名门家世,比男人的爱慕,甚至比皇后之位更重要。这世间有一诺千金的好男儿,像崔悯的义父伍太监。有犯了错就仗剑走天涯以一生补偿的义气男子,如萧五叔。有隐忍负重二十年,终于返回京城登上皇位的皇上,还有为了固执的信念付出性命代价的范勉……这世上从不缺傲骨铮铮的好男儿。可这世上,也不缺少骄傲有骨气的好女子。我就是这类人。” 明前笔直地站在他面前,昂起头,面容端庄,漆黑的双眼炙热又冰冷地望着他。她伸手指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就是这种心里骄傲得不输于男人的女人。” “我们这群人一直都在逃避,大家在以各种方式逃避着。我不想再逃了。我发现不论我逃到天涯海角都不可能安心。从四岁到二十岁,从大青山到京城、到北国边疆、再到两国边境的战场,这一路我走过了十六年,上万里路。见了太多死人,见了太多的刀山火海,都是因为这个最渺小又最沉重的案子引起的。我又厌倦又疲惫,险些失忆丧命,为它付出了绝大的代价,最后也没有找到能避开它的地方。所以我现在不想再逃了,只想披荆斩棘地得面对它。把这一切有争议的,不安稳的东西通通解决掉。把这件事彻底地‘盖棺论定’式的找出结局解决掉。” “我的身体可以逃到天边,我的心却逃不掉。我逃避不开一个人的良心。我的心不安。” “是的。心情不安。”她脸面痛苦,眼光朦胧地望着前方,一句一句地咬紧牙关说:“古人常说‘此心安处是吾乡’!我的心却不安,我找不到可以宁静生活的地方。我可以顶个‘范瑛’的名头嫁给太子做王妃做皇后,也可以顶着‘半个疑似相女’的名头厚着脸皮苟活下去。养母也教过我‘要紧紧地抓住自己能抓住的东西’。但是,我做不到……我的心还是不安的。这种不安感将跟随我一辈子,走遍天边海边,跟随我在每个梦回的午夜惊醒。我将永远在人生路途上流浪。” 她抬起脸,仔细地看着萧五憔悴濒死的面容,奄奄一息的形态。心痛地说道:“义叔,你也是如此。你飘零了一生,最后关头我也希望你能‘吾心安处是吾乡’。无论我们经过了多么痛苦糟糕的过程,只要结果能使我们心安,我们也可以心满意足了。大家也就可以得到‘心灵的平静’了。” 她温润的黑眼睛在他面容上扫动着。带着痛苦和不舍,带着一丝悲凉和满眼水雾:“我不想这么薄情无良地逼迫一位最关怀我的亲人说话。我想相信他的话。如果他说的是实话,我将满怀感激地接受着这个事实,去得到我该得的东西。如果他说的是假……义叔,我们的心都将不安。你死也不会心安,我死也不会心安。而且这个谜底是遮不住的!我们已经站在真相的边缘了。为了解除内心的不安,我以后的日子还可能继续向崔悯、小梁王和这天下追索着真相。直至找到我心灵的平静。如果遥远的一日我得到了相反的真相,那将是我无法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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