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往书房的方向望去,几盆疏梅掩映着菱花窗,透出金莹莹的灯光,窗边隐约立着一个单薄笔直的人影。 照微对平彦道:“我不爱喝龙园胜雪,给我煎一壶老芽苦丁茶来。” 平彦惊讶地“啊”了一声,“苦丁,还要老芽,那得多苦啊,再说了,府里哪有这玩意儿……” 照微抬步上阶,让平彦自己想办法,“找不来就上白水,不然等会我把你家公子气个半死,还要消受他的好茶,心里过意不去。” 平彦端着茶壶讪笑,“二姑娘说笑了……” 照微径自推门,室内暖融融的,迎面扑来一阵混着篆香、纸墨香、药草香的气息。这味道真有旷神凝思、沉心静气的功效,照微身上暖和了许多,推开半掩的碧纱橱,往青玉长案的方向望去。 案长五尺,设一太师椅,祁令瞻身着暗青色宽袍端坐其中,听见脚步声而睁眼,与立在屏风边的照微对视。 灯焰的柔光落在他眉宇间,被染成珠华似的玉白。那清雅无双的面容在光下显得愈发惑人,然向光的一面含着笑,隐在暗处的轮廓却锋利如刃。 他左手持一把檀木戒尺,右手搁在案上,屈指轻轻叩了三下。 “难为你还记得,”祁令瞻缓缓开口,“我还当咱们照微长大了,真要六亲不认,落个清净。”
第4章 叩指三下,意为暂缓争执,私下再议,这是照微刚入永平侯府后不久,祁令瞻与她定下的规矩。 照微在青城容家那几年养野了性子,迁来永平侯府时,悄悄用竹笼带进来一只蟋蟀。那是舅舅容郁青送她的生辰礼物,正宗的宁津红牙青,双翅青金,长须如翎,个头虽不大,却是斗倒过十几只大个儿蟋蟀的狠角色,照微为其取名“不败侯”。 不败侯没倒在战场上,却先被祁老夫人发觉,高门闺楼怎能容得下这种东西,老夫人怒不可遏,叫祁令瞻带去院中弄死。 彼时照微还是个七岁的半大孩子,本就因侯府中冗杂的规矩受了许多委屈,见他们夺了不败侯,连她从容家带来的唯一的宝贝也容不得,一时悲愤难抑,拉扯着老夫人的衣服坐地哭闹起来。 哭闹的下场对她并无好处,她在祠堂里跪了一宿,连累母亲也挨了骂,受长房那边许多奚落。 照微不吃不喝,要回青城外祖家,窈宁悄悄来劝,说哥哥并未将那蟋蟀弄死,正养在院中,待风头过去再还给她。 那时,祁令瞻对她说:“若非敬重夫人打理侯府诸多辛苦,我本懒得管你,你这样沉不住气又受不得委屈的性子,以后还会给夫人惹祸,即使事情有转圜的余地,也会被你闹成一条死路。你想要回蟋蟀,便要应我,以后凡有什么事,我让你收了脾气,你就得按下性子,待场面上过去后再徐徐商议。” 说完,他屈指在桌上叩了三下,“以此为号。” 后来她大大小小闯过许多祸,譬如用弹弓打伤了丞相公子,假借祁令瞻的名义在外赊马狂奔,出门斗蛐蛐掷博戏错过了宵禁,翻墙回府时险些被当成歹人抓起来。 大概是怕侯爷夫人被她气死,祁令瞻总在面上包庇她,然后在桌上叩指三声,私下约她去书房,拿戒尺狠狠抽她手心。 但那已是幼时规矩,何况在舅舅的事上,照微自认没有行差言错。 她站在屏风侧,纤影落在青玉案上,朗声对祁令瞻道:“舅舅经商为官的事我不同意,今者国已不国,他跳到这滩浑水中来,是要闹得家也不成家吗?无论你与李继胤打什么主意,也不该拿我舅舅开刀。” 祁令瞻手中的戒尺轻轻点着梨花桌,轻声道:“圣人言: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你有本事对我大呼小喝,何如自己去劝容郁青,叫他别踏进这永京一步?” 照微道:“我当然会劝,只怕有人会背后作梗。” 祁令瞻似笑非笑:“那就不是你能拦得住的事了,等你嫁去西北,逍遥快活,纵这永京乱成一团、永平侯府洪水滔天,又与你何干?” “祁令瞻!” “天子名讳,兄长姓名,没有你不敢喊的,回龙寺里让你省身,你便是这样反省的么?”祁令瞻朝她招手,黑色的手衣莹莹抛光,纤如玉塑,“过来,到我身边。” 照微走过去,祁令瞻仰靠在太师椅里看她,说道:“把手伸出来。” 檀木戒尺落在掌心,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喊天子名讳是犯上,白日在宫道里,今夜在侯府中,你犯了两次,为此挨打,可有不服?” 照微道:“他李继胤甘认金人为父,旁人不过叫两声,还能叫折了他?” 话音未落,又挨了一戒尺。 祁令瞻道:“再喊一次,我押你到爹娘面前,让你喊个够。” 照微不说话了,冷哼一声,算是认了罚。 祁令瞻目光往她袖间一扫,“账还没算完,谁让你把手缩回去了,怎么,怕疼了?” 照微重新将手伸出来,莹白如玉的掌心里已留下一道红痕,然而她却将头抬得更高,说道:“有什么话一起说了,今天你就算打死我,舅舅来永京的事我也不同意!” “永平侯府最能惹事的人是你,什么时候轮到你替别人操心了,”檀木戒尺将照微的手又抬高一寸,“第二件事,母亲面前,你不该狂言无状,令她忧心。” 照微依然不服气,“自欺欺人,我不说,她就永远不知道吗?” 祁令瞻耐心和她解释:“朝中的事我比你清楚,朝廷缺钱,但还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我向你保证,容郁青做两淮布粮经运,绝不是宰刮商贾的圈套。” 祁令瞻虽待她严厉,但从不骗她,照微勉为其难地认了:“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认,但我还是不同意。” 戒尺“啪”地一声落下来,照微眉头都没皱一下。 “第三件事,”祁令瞻双手交握,揉按着被震得发麻的手腕,慢慢道,“韩丰不是你的良配,更不值得你为他与我呛声。” 闻言照微双眉扬起,“韩丰凭什么不是良配,那是我自己挑的未婚夫。” 祁令瞻声音微沉道:“谁家侯府女儿凭着吏部调任书到校场挑人,你这是挑良婿还是挑牲口?何况六礼未过,什么未婚妻未婚夫,做不得数。” “我知道,你是嫌韩家门楣低,不能给你脸上贴金,”照微轻笑,“说吧,你对韩丰百般挑剔,是想把我另许给谁家?难道你存着和窈宁姐姐一样的心思,要踹了韩丰,拿我换大周皇后的位子?” 祁令瞻:“再敢胡言乱语,多加一戒尺。” 照微哼了一声,并不怕他。 祁令瞻按了按脑袋,劝她道:“你要嫁韩丰的心意不真,他要娶你的目的也不纯,这样的婚姻有什么意思,何况那韩丰才貌平平,我绝不会认此辈为妹夫,你若敢为此人弃家远去,不认父兄,我明天就派人宰了他。” 照微冷笑道:“祁参知真是好大的威风。” 她油盐不进,这一戒尺落下,发出一声脆响,把进来送茶的平彦吓得一哆嗦。 平彦忙上前劝和:“公子消消气,二姑娘才刚回家,再把人打跑了,你心里又挂着……” 祁令瞻冷飕飕瞥了他一眼,平彦抬手拍自己的脸,“我闭嘴。” “出去。” 平彦搁下茶盏,抱着茶盘跑了。 被他这么一搅和,祁令瞻冷静了些许,他见照微虽面上毫无悔过之色,但手心已被戒尺敲得通红,不忍再下手,将那檀木戒尺随意往案上一扔,指了指木架上的铜盆,叹气道:“去洗洗手,坐下喝茶吧。” 照微来之前,盆中就已备好消肿的薄荷水,她将手浸入水中,漫不经心地揉按发红的手心。 说起来,自她七岁来到永平侯府后,挨过祁令瞻许多戒尺,顶撞长辈要挨打,读书散漫要挨打,跑出去与人争强好胜也要挨打。那时祁令瞻下手是真的狠,两三下戒尺落下,疼得她第二天不敢拾弓搭箭,有一回甚至将她疼哭了,从此他书房里便备下了薄荷水。 可如今祁令瞻手里的戒尺,像一个外强中干的迟暮将军,他用了十分力,也不过将她手心打红,让她稍感疼痛。 而这点痛,甚至比不过他自己遭到反震来得剧烈。 照微洗完手,见祁令瞻仍在悄悄揉按手腕,他端起茶盏要喝茶,那盏端不稳,在他手里轻颤,于是他又将茶盏搁回案上,改为阖目养神。 这一幕令照微心中微沉,她想起来,祁令瞻这伤是为她受的。 照微走过去,与他对案而坐,语气较方才平缓了三分:“兄长的手仍使不上力吗,你的伤……” 祁令瞻淡声道:“只要你别气死我,我就疼不死。” 照微:“……” 不识好人心的家伙,她真是多余问。 此次照微从回龙寺回来,容汀兰留她多住些时日。 照微住在东院,早晨一觉睡过了辰时也没有人来吵她,院子里静悄悄,偶有几个洒扫婢女路过,墙角梅花开得正好,疏影横斜,恣意横生,毫无裁剪之迹,尽得天然风流。 照微往院中折了几支梅花,问来送早点的紫鹃:“人都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府里连早饭都不在一起吃了?” 紫鹃答道:“当年姑娘离府后没多久,老夫人迁往清山别院颐养,侯爷常往侍奉,一个月里有大半个月都待在清山。后来大姑娘嫁去宫里,公子也忙得三两天不顾家,府里只剩下夫人终日清闲。长房那边倒想往跟前凑,天天带着二公子过来,说是陪夫人吃饭,句句不离让公子给二公子在官场寻个门路,三番五番如此,夫人就不让他们过来了。” 这话是公子教她在二姑娘面前说的,紫鹃一字一句都背得清楚。 照微听了这话,果然食不甘味,将拾起的筷子又搁下,对紫鹃道:“别往外摆了,都收回食盒,去主院我娘那里吃。” 紫鹃:“夫人辰时就已吃过早饭。” “吃过了就再吃两口,吃不下就看着我吃,”照微让她动作快些,“再不过去,怕要连午饭都赶不上了。” 紫鹃忙提着食盒跟上。 照微记得,刚到永平侯府那几年,正是永平侯府最热闹的时候。 祁老夫人每天都有力气寻旁人的错处,骂她娘商户女小家子气,骂侍奉的婢仆不尽心,骂祁令瞻不听长辈教导,骂祁窈宁偷懒,一个月都绣不完一副山河万寿图。 照微来了之后,永平侯府的日子更加鸡飞狗跳,老夫人的火气都集中到了她身上,每天变着法儿骂她顽劣、嚣张、无礼,从来没骂冤了她,也没骂老实了她。 那时候,常常是老夫人罚她跪祠堂,永平侯从旁劝解,母亲唉声叹气,祁令瞻冷眼旁观,窈宁偷偷来给她送吃食。 这才几年光景,偌大的永平侯府,竟只剩下她母亲容氏一人,每日不知在为谁操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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