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坎坷半生的江逾白而言, 实在是做梦也不敢想的场景。 他本是清贫耕读之家,父亲早亡,母亲改适, 叔叔家也难以供养,在他十二岁时决定卖了他给堂兄娶妻。因他长得好,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 去风月馆做娈童,或者卖去宫里做太监。 江逾白选了第二条。 他十二岁入宫,因俊秀伶俐而短暂出过风头, 又因不肯逢迎老太监摸上身的手而遭受排挤, 这一挤, 就在徇安道扫了八年街。 直到今天早晨,锦春女官将他从洒扫内侍院中挑出去,皇太后殿下又将他从那十二人中点作魁首,赐了他一盘四季青, 一身绸制衣裳, 以及他此生未敢妄想的权力与地位。 消息传得飞快,江逾白从坤明宫回旧住所收拾东西时,发现同屋几个太监已将他的东西整整齐齐打包好,正捧着他的鞋给他剔鞋逢里的灰。 他们或多或少都欺负过他, 如今皆战战兢兢如寒号之鸟,笑得比哭也难看。曾往他身上探手的老太监将手贴在火炉上, 活生生烫掉一层皮,抖着手跪在地上, 向他哭号,向他赔罪。 江逾白见此,并未觉出报复的快感,只觉得他们可怜、可怕。 他心里明白,他们并非真心悔过,而是屈服在他一步登天的权势下。倘他将来某天被贵主厌弃,再次跌入泥潭,这些人会将今日自作的屈辱之态尽数算在他身上,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 思及此,江逾白心道,他宁可死在坤明宫里,也不要再回到此处受人磋磨了。 因此他在坤明宫里行事愈发谨慎,用心愈发周全。见了锦春锦秋等人,总是退后半步执礼喊姐姐,对待低阶的侍从,也态度谦和,毫无傲人之态。他虽不刻意言语谄媚谁,但做事会替他人考量,有什么苦活累活讨骂的活儿,往他身上一推,他总含笑应下,细致做好。 只三五天的光景,坤明宫上下无人不喜爱江逾白,除了刚被皇太后劈头骂过的内侍省押班张知。 他抢了张知的风头,张知很想给他穿穿小鞋,奈何一直没找到好由头,直到某天太后又怒气冲冲地甩袖回宫,吩咐张知不许放任何人进来,尤其是参知政事祁令瞻。张知心中冷笑一声,转头就将拦住当朝国舅、参知副相的讨骂活儿推给了江逾白。 此时红日刚刚升到宫阙檐头,晨风穿花抚叶,站在坤明宫玉墀上,远远见一乌纱绯服的年轻男子朝坤明宫走来。 若是不计较他冷峻如春寒未尽的神情,倒真是望之令人心怡的秀逸公子,然而此刻守在门外的宫侍们皆如临大敌,战战兢兢垂着头,既不敢拦,也不敢放。 祁令瞻对他们视若无睹,不料一只脚跨进门砖,却见一蓝衣内侍挡在面前,声音温和道:“皇太后殿下有令,今日不见诸臣,大人请回。” 祁令瞻思绪骤然被打断,愣了一下,说道:“让开。” 江逾白道:“皇太后懿旨,恕奴不能让。” 祁令瞻险些气笑了,心道,这祖宗行事真是越发嚣张,不仅未与他商量就调换他的人,如今竟然随便找个内侍来打发他。 他不愿自降身份和内侍纠缠,随手指了个宫人,吩咐道:“去请张知过来。” 张知慢悠悠走出来时,见祁令瞻的脸色比闭朝时更难看,忙笑着走上前去一揖。 祁令瞻道:“让你底下的奴才闪开,调几个懂事长眼的来。” 张知为难地笑了笑,对祁令瞻道:“参知大人有所不知,这位可不归我管,乃是娘娘亲自简拔、亲自委任的供奉官,是如今坤明宫里第一懂事的人。” 闻此言,祁令瞻这才正眼看向江逾白,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微微蹙眉。 他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忽而又轻笑,对张知说:“知道了,押班忙去吧。” 张知正不愿沾腥,举起袖子遮着,指了指江逾白,又指了指身后坤明宫,无奈地摆了摆手,急忙告辞离去。 江逾白仍像块石头一样杵在祁令瞻面前,祁令瞻问他:“你是刚调进坤明宫的新人,太后娘娘体恤慈悲,必不会让你来干这事,这是张知推给你的吧?” 江逾白不置可否,只说:“无论吩咐给谁,都是娘娘懿旨,奴婢理应奉旨。” 祁令瞻耐着性子又提点了他几句:“张知推你出来得罪人,你何必替他背这锅,太后或奖或惩,也都落不到你身上。你让开,我会在娘娘面前说是张知放我进来的。” 这是个两边不得罪的两全策,江逾白心中动摇了一瞬,但最终仍坚持站在原处,不肯点头。 祁令瞻有急事要与照微商议,至此实在是耐心告罄,一把推开江逾白,不管不顾往坤明宫里走。江逾白心中一急,顾不得考虑他身份贵重,高喝一声:“神骁卫何在!” 闻声,数十禁军自两侧卫殿中涌出,皆披甲执锐,气势汹汹。见来者是祁令瞻,又俱是一愣,面面相觑,右手握在左腰剑柄上,拔也不是放也不是。 而祁令瞻面若寒冰,望向江逾白的眼神里隐约竟有杀意。 “怎么,太后将神骁卫也交予你了?” 神骁卫乃是太后亲卫,守护坤明宫安全,寻常连天子也不得调用。适才江逾白一时情急,将神骁卫呼出,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闯了大祸,忽觉一阵凉意从脚底泛起,沿着后背直冲脑门。 然而话已出口,他没了退路,故强自镇定地说道:“神骁卫是太后的神骁卫,自然也奉太后懿旨,还请大人惜身止步。” “止步?就凭你这鸡毛令箭的奴才么?” 祁令瞻冷笑,如今也是怒火攻心,非但不止步,反而抬腿往前跨了两脚。 “本官今日偏要进坤明宫见太后,你真有本事,就让神骁卫拔剑,且看他们敢不敢动本官一根头发!” 这宫里的神骁卫,在长宁帝去世后就被他换过一遍,全是知根知底的清白人,家世皆掌握在他手中,为的是不给姚鹤守安插人手的机会,不留任何威胁照微安危的可能。 可如今区区一个奴才,也敢对太后亲卫呼来喝去,祁令瞻不敢细想,照微背着他还做了多少荒唐事。 神骁卫自然不敢对祁令瞻拔剑,幸好这局面僵持了不过片刻,便被闻讯赶来的照微喝止。 “神骁卫都退下,请参知进来吧。”照微的目光扫过祁令瞻,没有与他对视,转而又落在江逾白身上,语气稍低,“你先在殿外候着。” 江逾白心中一紧,低声应是。 短短几步路,照微又在心里将张知骂了一遍。 她当然知道张知拦不住兄长,故意叫他去,只是为了让他们互相恶心,暗地里出口气。 孰料张知竟将此事推给江逾白这个愣头青。愣头青碰上她哥,会有什么好下场?如今倒好,连她也牵扯了进来,反教她面上无理了。 照微将宫人遣去奉茶,殿中只剩她和祁令瞻,她先发制人谈起朝会上的话题,态度软和许多,“我不是一定要撤换哥哥的人,只是想给外朝官一些机会。听说那冯粹对稼穑之事研究颇深,因受姚党打压才十年仍居一劝农使,我想试试他的才能是否如传言中那般堪用,若是哥哥觉得不妥,此事仍可再商议。” 她面上有闯祸被发觉后显现出的隐约心虚,措辞也变了,不再孤来孤去,又称他为“哥哥”,而非冷冰冰的“参知”。 可她这态度的转圜是为了谁? 祁令瞻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的脸,心中且冷笑且遏怒,偏不肯饶她顾左右而言他。 他问:“娘娘这是从何处天宫请来的门神,竟然对他如此宽纵?” 照微含笑道:“一个小太监而已,哥哥何必与他计较?” “敢呼喝神骁卫的的内侍,倒也值得臣下多问几句,”祁令瞻缓声微寒,“不知是娘娘给他的权力,还是他胆大包天,敢染指天家兵刃。” 细究起来,后者有谋大逆之嫌,是不赦的死罪。 照微心中暗道倒霉,不舍得这刚调教出的得用内侍遭了哥哥毒手,只好认下这口锅。 “哦,是我教他的,张知有时在前朝,宫里的宿卫须得有人暂掌。” 祁令瞻说:“两淮宣抚使是外职,你尚要握在自己手中,铁了心要调冯粹去做,如何卧榻之侧的神骁卫,竟敢轻易予人?他若是有心通谋,娘娘这条性命,经得起几分算计?” “好啦,我知道了,以后再不叫他管就是。”照微端起茶盏给他,再次转移话题,“兄长来寻我,总不会是为了这等小事吧?” 她处处回护,句句遮掩,未能安抚祁令瞻,反叫他心中更不是滋味。他想起那江逾白堪称秀丽的面庞,揣测他被拔擢重用的原因,一时钻进牛角尖里,偏不肯轻饶了他。 他对照微说:“把江逾白调离坤明宫,让他回该回的地方去。” 闻言,照微气笑了,“这又是凭什么?本宫忝为一国太后,难道连提拔个内侍都要得兄长允准?此处不是永平侯府,兄长若想一言蔽之,我将这太后的位子让给你坐,如何?” 她也开始较真,要与祁令瞻拧着干。 祁令瞻闻言叹气道:“你要重用谁,至少应该先查清底细,那江逾白……” “锦秋查过了,家世清白,不曾为谁收买。” “现在不曾,不代表之后不会。” “此莫须有之言,竟也能拿来给人定罪吗?”照微冷嗤,“莫非只有兄长举荐的人才算忠心耿耿,可堪选用?” “照微……” “我累了,兄长请回吧。” 照微铁了心要留下那江逾白,为此不惜与他不欢而散。 祁令瞻心中微有惶惑,见她要起身离去,连忙说道:“我并非偏要用我的人,两淮宣抚使的人选不能是冯粹,此人善治事而难为官。” 照微脚步一顿,转身看向他。 祁令瞻将江逾白的事略过不提,只说今日早朝时彼此产生分歧的冯粹一事。 “两淮要职皆是姚党,昔年冯粹在朝时,曾写折子弹劾姚鹤守,他若去两淮做宣抚使,必然处处受绊,左支右绌。倒不如让他留在闽州做个劝农官,继续研究他的稻种。” 照微问:“冯粹不行,缘何韩知敬就可以?” 韩知敬是祁令瞻安排的人,此人袖中藏赃,屡次被御史弹劾,照微不愿提拔这样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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