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仲沂将容汀兰抱在怀里,冷冷瞥向他:“你若不想也挨一下,就闭嘴跟过来,等会有事要交代你做——把那套铁枷也带上。” 他抱着容汀兰回到观中,让相熟的观中道士打开密室,将她放在密室的榻上,解下披风盖住她,默默看了她一会儿。 然后转身对杜思逐说道:“我将她暂交给你照看,此间密室不怕水火,你们待在这里,等事情平息后再出去。她是永平侯夫人,是太后的母亲,身份贵重,你务必要保全她,平安将她带下山。” 杜思逐抱拳道:“太后娘娘早有叮嘱,请侯爷放心。” 杜思逐留在密室里守着容汀兰,祁仲沂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将容郁青、秦疏怀、谢回川等人一齐喊到面前,开始细细交代接下来的计划。 深浓如墨的夜色慢慢转淡,山下的人逐渐等得不耐烦,马儿咬着嚼子不断撩蹄,吕光诚挠着脖子上被蚊子叮出的一片鼓包,耐心全无地骂道:“格老子的,不会是被人给宰了吧,怎么还没动静?” 姜恒淡淡道:“吕司使再耐心些,再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届时咱们带人上山去看看。” 然而并未等到天亮,山上就传来了动静。 远远只见八九人明火执炬、持刀持剑,呼喝着押着三人在前,沿着山路迎面走来。那三人正是戴着枷的容郁青、被反缚着手的秦疏怀和永平侯祁仲沂。 吕光诚见了这几人,见了鬼似的瞪大眼睛,姜恒面上也露出惊讶的表情,“永平侯怎么会在此处?戴着枷的那个,难道是,难道是……” 前年年底,容郁青曾在永京中走动,结识各路官员,姜恒见过他一面,对他的风姿印象颇为深刻,如今却有些不太敢认。 不是说他被山匪害了吗,如今怎么会…… “是永平侯的小舅子,容郁青,”吕光诚立在马上冷笑道,“这么久没见,原来是通了匪了。” 此话说得实在是歹毒,姜恒没有接,静静望着那伙匪寇走近。 走近了,两方兵戈相见,却是实力悬殊。 谢回川将秦疏怀往前一推,又抬腿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将这骂他是草寇的假和尚踹到了吕光诚与姜恒面前,以示他的“诚意”。 秦疏怀故作慌里慌张说道:“那谢老大说不杀我,叫我过来传话。” 姜恒问:“他说什么?” 秦疏怀按祁仲沂吩咐他的话答道:“谢老大说,他来白马观,不是为了找吕司使的晦气,而是因为之前绑架了永平侯的小叔子,如今要与永平侯换票钱。如今官府带人围山,他怀疑是永平侯请来的援兵,所以如今连永平侯也绑了,若官府要硬来,他说他就撕票,若官府肯放他们走,他就把人都放了。” “放人?我看是放屁!” 吕光诚肥头一晃,眯眼瞧着那八九人,慢悠悠说道:“他们说是绑架就是绑架了?叫我看,是容郁青早就通了匪,说不定祁侯爷也知情,如今被咱们逮住了,逃不脱,才搬出这番借口来。这事儿里头也太蹊跷了,姜侍郎,你说是不是?” 姜恒说:“事关贵戚,不敢贸然定论,此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倘永平侯通匪,可以带回永京细细调查,倘他真是来救人的呢?咱们若是见死不救,回京如何与陛下和太后娘娘交代?” 吕光诚斜眼看他:“意思是放虎归山?” 姜恒道:“事有缓急轻重,自然是侯爷和容大人的性命要紧。” 他驭马向前走了几步,朝谢回川喊道:“说吧,你有什么要求!” 谢回川道:“先把我弟兄们都放了,待他们走远,我便将这姓容的还给你们。再去给我找一匹脚程快的马,二百两银子,找到了,我便将这姓祁的也换给你们!” 姜恒看向吕光诚,吕光诚此时也想明白了,逮住通匪的永平侯回去孝敬姚丞相,确实比拿住谢回川更有价值,且不必担人命官司,遂点头说:“换。” 谢回川带来的兄弟们四散逃离,待他们逃得远了,谢回川便将架在容郁青脖子上的刀收回,放他拖着枷踉踉跄跄跑到对面去。 姜恒指人去扶他,又派人去山下取钱,准备快马。 待马匹与银锭送来时,天光已泛亮,闹腾了一夜的鸟雀成群飞出灌丛,往东方那一线鱼白飞去。 姜恒将二百两银子扔给谢回川,高声道:“你要的东西都找来了,放人吧!” 谢回川冷笑:“在这儿放人我会跑得脱?你们两个带着银子牵着马,随我上山去。” 被谢回川指到的吕光诚一激灵,“不行,我得多带几个侍卫!这不安全!” 谢回川嗤笑:“随便,量你这脑满肠肥的样子也追不上爷。” 姜恒、吕光诚带着五六人随谢回川上山,几人一口气走到了白马观西面的断崖边,此处地势是天险,沿着悬崖有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仅能容纳一骑通过,若是马术不纯熟,驭马走在上面都有坠崖的风险,遑论驭马追赶。 几人静静对峙,谢回川面上表情挑衅不羁,攥着祁仲沂的手心却满是冷汗。 他未启唇,只在齿间漏声问祁仲沂:“澹之,你真的想好了吗?” 祁仲沂冷声回道:“别磨蹭,按计划来。” “好……我谢愈承你的情,你放心,你家的事,以后我必生死以赴。” 谢回川深深吸了口气,放声说道:“永平侯啊永平侯,你若是早些答应让太后娘娘给我们行方便,将川陕卖马的生意交给我们做,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为了几个钱,将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你说值得不值得?” 祁仲沂亦高声说:“尔等匪寇,销铁资敌,必将不得好死!” 姜恒闻言,脸色突然一变,“不好!保护永平侯!” 说时迟那时快,谢回川一把将祁仲沂推下了悬崖,转身一脚踹飞了牵马的随从,翻身上马,勒着那马扬了两个趔趄,将吕光诚逼得向后滚了两滚,又趁众人慌乱,驭马跃上了悬崖边的羊肠窄道,飞扬而去。 山中晨雾弥漫,羊肠小路消弭在数十尺外的浓雾中。 姜恒等人下马跑到悬崖边查看,只见浓雾如云,深不见底,一只野鹞自崖间惊飞,尖叫着挥翅膀远去了。 永平侯竟然……坠崖了。 姜恒只觉心头陡然生出一股凉意,怒眼瞪向尚未回神的吕光诚,“吕司使口口声声说永平侯通匪,他若真的通匪,会是这个下场吗?” 吕光诚哑然不能答,心里也知道坏了事。
第51章 悬崖下是急流江, 官府派人打捞了三天三夜,只捞起一件碎成布条的袍子。 得知此消息时,容汀兰已经身在钱塘。 容郁青与杜思逐皆神情担忧地望着她, 她想放下手里的纺锤,说些什么,恍惚间忽听一声脆响, 却是红釉纺锤跌落在地,碎成了数片。 容郁青忙上前扶她,听她怔神喃喃自语:“这必然又是他的谋划, 他这又是想做什么?” “姐姐,姐夫他……” “他是怕我与他和离,不敢回来见我, 是不是?” 容郁青默然不敢应答, 容汀兰失力地靠进他怀里, 捂着胸口急烈喘息,脸色也一阵白似过一阵。容郁青见状不好,忙高声喊着去传大夫。 炉香浥浥,青帐昏昏, 容汀兰再度醒来时已是傍晚, 寂寥与伤怀似窗外的夜色,无边无际朝帐中压来。 她听见碧纱橱外,大夫正叮嘱容郁青,让她近日静心休养, 不要再动气伤肝。容郁青小声应了,恳请大夫再开两帖将养的补药。 “郁青, 你过来。” 容汀兰坐起身,撩开半面青帐, 缓声向容郁青吩咐道:“去简单收拾一番,明天咱们回永京,若是吕光诚再来,就着人将他打出去。” 第二天一早,他们出发前往永京,到达时已是七月底,未赶得及更衣,先奉召入宫见明熹太后。 锦秋入内通禀,照微急急起身相迎,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容郁青,一时又喜又悲,边笑边落泪,直到容郁青打趣她懂得心疼舅舅了,这才抬手给了他一拳,接过锦春递来的巾帕拭泪。 她说:“已经派人去青城传消息,舅母和小表妹过两日就能入京,舅舅打发我容易,我倒要看看届时你怎么打发舅母。” 又转身握住容汀兰的手,叹息道:“当时的事,杜三哥哥已尽数与我说了,娘,父亲他——” 容汀兰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你已知晓便好,我回来,正是为了处理侯爷的身后事。” 照微执意留她住在宫里,又召来礼部尚书与鸿胪寺的官员,命其协理永平侯的丧仪。此事刚安排好,内侍通禀说祁参知已候在宫门外,请求面见容夫人。 照微缓缓攥紧琵琶袖,指甲压着素衣,仍在掌心里烙下淤痕。 她霍然站起身,面色如冷,对容汀兰说道:“他既是来见母亲的,本宫先出去避一避。” 想来是钱塘的事让这对兄妹之间也生了龃龉,容汀兰点点头,“我单独去见他。” 祁令瞻绯色的官服外罩着一层斩衰麻衣,孤零零站在朱墙下。 夏日的风袅弱无力,拂过他身时,粗重的衣袍岿然不动,远望如冷峭寒凛的冰雪之躯。 因太后前天便说了不许他来,此时竟无人敢请他入朵殿候见。祁令瞻在日头低下晒了将近半个时辰,直到照微避离坤明宫后,才有内侍传他入宫,在偏殿与容汀兰相见。 走进偏殿,看见站在堂前的容汀兰,祁令瞻撩衣跪地,喊了一声母亲。 容汀兰扶他起身,与他说道:“永平侯府到了今日,死的死散的散,如今你仍愿喊我一声母亲,这份情义,我心领了。” 祁令瞻说:“父亲虽不在了,十数载抚育之恩,令瞻不敢稍忘。” 容汀兰轻轻摇头,“养恩毕竟不及生恩,否则你年初在钱塘时,不该替你父亲隐瞒郁青的事。” 祁令瞻没有为自己辩驳,向容汀兰深深一揖,承认道:“此事是令瞻的罪过。” “说不上罪过,事关你父亲,你为难也是人之常情。” 容汀兰语气微顿,叹了口气,又说道:“只是世上有太多人之常情,父子情、夫妻情,你若要处处维持,总要损伤与另一些人的关系,譬如我,譬如照微。” 祁令瞻闻言蹙眉,“我并无要疏远母亲与照微之意……” 容汀兰安抚他道:“我说了,子为父掩,算不得错,你不必如此诚惶诚恐。” 祁令瞻说:“虽算不得错,毕竟伤了照微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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