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秉柔伏跪在堂下,慢慢说道:“妾出身清儒人家,妾的父母、祖父教导妾要贤惠持家,夫君在外经商这一两年,妾一直待在青城打理宅中事,青春枯老事小,只怕再遇上三长两短时,妾只能从旁人那里听得些许零星的消息,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妾不是故意要说不吉利的话,妾只是担心会再发生之前的事,太后娘娘……” 照微怀里抱着阿盏,对锦春道:“先扶舅母平身,请她坐到我身边来。” 内侍搬来一张紫檀螺钿扶手椅,椅中铺了丝面软垫,张秉柔正襟危坐其间,因不情之请而心生愧疚,并不敢抬眼看照微。 却是小阿盏懂得心疼母亲,先将茶碗端给张秉柔,说“娘亲请饮茶”,又抓起一把饴糖塞给她,说“娘亲吃糖”。 照微瞧着心生艳羡,问阿盏:“茶和糖都给了你娘亲,那你给表姐什么呢?” 张秉柔闻言忙要告罪,照微拦住了她,只含笑望着阿盏。阿盏想了想,揽着照微的脖子爬到她怀里,肉嘟嘟的嘴唇往照微侧脸上贴了贴,留下一个浅浅的口水印。 “阿盏给表姐……喜欢。” 照微心中暗暗受用,却对张秉柔说道:“阿盏这机灵劲儿,长到十岁出头就会祸害人了,我看舅母未必能管束得住,不如趁她还小,放在宫里养两天,这里嬷嬷多,早点给她教教规矩。” 这正是张秉柔犹豫着难以开口的请求,照微主动提出,反更令她惭颜。 张秉柔说:“妾只怕阿盏给娘娘添麻烦。” 照微安慰她道:“哪里有麻烦?你随舅舅去钱塘,正好将阿盏留下与我作伴。” 张秉柔面色微赧,仿佛被戳穿了心事:“妾的确是打算与夫君同往钱塘……本来他前几年也提过让我跟着,但那时我正怀孕,家中父母不许,去年阿盏太小,也丢不开手,如今,如今……” 照微含笑道:“如今舍不得舅舅,便想同他一起去。” 张秉柔这样温柔害羞的性子,照微以为她会否认,然而她却点了点头,声音低浅而坚定,说:“妾确实不舍与他分开。” 照微好奇地问道:“舅舅那样惹人嫌的性子,竟也能讨你喜欢吗?” “他很好。”张秉柔摇头否认,“我没嫁到容家时,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只当他是个纨绔,难过时恨不得一死了之,嫁过来才知道,夫君他除了不爱读书之外,处处都很好。” 照微更好奇了:“具体哪里好了?” “他……” 张秉柔比照微年长六七岁,然而自幼养在闺中,偶尔也有小姑娘的心性,想与人分享自己的婚姻。 她娓娓说道:“不纳二色,这是容家的家风,但他自己也懂得心疼人。因我喜欢收集字画,他便处处帮我留心,有一回被人骗了,他怕我伤心,撒谎说是赌钱输了三千两,为此挨了公公的打,愣是一句口风也没透。” 照微说:“幸好我不在家,不然他该说这钱是我输的了。” 张秉柔忍俊不禁,又说:“我在闺中时,家里管束严厉,从不允我出门,到了容家,反而自在许多。夫君他带我出门巡铺子,教我看货、管账,端午划船、上元赏灯,长了许多见识。” 照微问:“还有吗?” 还有就是闺房之乐,张秉柔自然不肯提,手持纨扇半遮面,轻轻摇了摇头。 照微心中不免有些疑惑,难道男女之情就是全心全意待一个人好么?那此情与亲情、友情等又有何分别? 她问张秉柔:“诗歌中说,男女之情是‘见之不忘、思之如狂’,难道这是骗人的?” “也不算是骗人。”张秉柔稍稍压低了声音,犹豫着说道,“见不到时,心里总是惦记着他何时到来,见到了,他若不体贴殷勤,又觉得委屈、忐忑。诗经里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大概就是这种心情。” 不相见时思念,见到时又爱多想,想多了便要吵闹。 “还有就是……你有高兴事、伤心事,会想与他倾诉。你遇到难处,第一个想到他,他遇到难处时,你也盼着他来找你。” 照微道:“这岂不是自找麻烦?” “这样说也没错,”张秉柔道,“只是男女之情并非趋利避害的考量,若非得遇良人,甚至往往是件伤人的事。娘娘可曾听过孔雀东南飞、抑或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有些男女之情,是让人甘愿为之赴死的,何况自找麻烦。” 真是越说越玄妙,越让人感觉云雾不清了。 见照微蹙眉沉思,张秉柔自觉失言,“我说得多了,有失礼之处,还请娘娘恕罪。” 照微倒并未觉得她失礼,她只是有些想不通。 张秉柔所说的情形,倒是让她想到了一个人。 祁令瞻。 惦念他的安危,盼着他好,又气他时远时近、忽冷忽热。 难道这是喜欢? 这简直荒唐,荒唐且滑稽。 她与祁令瞻秉性不和,若非母亲嫁到祁家的缘故,他们连兄妹都做不成,遑论那些要千万中挑一、千万年修成的玄妙情愫。 照微心中嗤然,却又无来由地觉出一丝慌张,怔神间,不小心将茶水洒到了身上。 阿盏乐得咯咯笑,张秉柔忙蹲下身,拾起帕子为照微擦拭衣上的茶水。 照微止住了她的手,“不必劳烦,我去另换一身。” 她站起身,张秉柔见她脸色不太好看,也极有眼色地说道:“听说娘娘一早就垂帘视朝,怪我忘了时辰,打搅娘娘休息。娘娘若没有吩咐,我与阿盏就先告退了。” 照微点头,让锦春送她们母女出宫,“明天我去送你们时,再将阿盏一起接来。” 阿盏高兴地朝照微挥手,“表姐明天见!” 张秉柔走后,照微并未休息,只独自坐在窗边怔神。 庭中木芙蓉拒霜而开,粉白舒展,两只白雀绕树扑飞,不知是在垒巢还是玩乐,时而比翼、时而相啄,叽叽喳喳十分热闹。 内侍举着捕鸟网缓步走近,忽然猛得一扣,捕到了一只,兴奋地回头低喊:“快瞧!我抓到了!” 另一内侍站在廊下说道:“快别喊,小心吵着娘娘,赶紧把另一只也抓了。” 举网的内侍说:“不妨事,这种鸟又叫野鸳鸯,总是成对出现,抓了一只,另一只也会绝食而死,过两天就消停了。” 照微静静听着,心头忽然涌上陌生的伤感。她抬起手,缓缓揉按额侧乱跳的太阳穴。 锦秋低声道:“奴婢叫他们走远一些。” 照微说:“叫他们把那雀儿放了吧,别造杀孽。” 锦春出去传话,片刻后,木芙蓉枝头又响起了两只白雀的啼叫,照微撑额靠在窗边,看见那两只鸟儿隐在密叶底下,正相互安抚,彼此梳理着羽毛。 真是好一对快活的野鸳鸯。 照微想起张氏所讲的孔雀东南飞、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心道,人的情爱,有时竟不如一对雀儿自在。 第二天一早,江逾白驭车,锦春随行,与照微一同前往城外送别容汀兰与容郁青夫妇。 阿盏今早刚哭过,此时羞于见人,拽着张秉柔的衣角,将脸埋在她怀里不说话,张秉柔哄了她好一会儿,她才抹了抹眼睛,松开了她。 锦春伸手要将阿盏接过去,照微却道:“我来吧。” 她亲自抱着阿盏,给她擦眼泪,两人站在送客亭中,目送容氏等人的马车迢迢远去,直至被绿阴湮没,不见人影。 照微柔声对阿盏说道:“好了,咱们也回去吧,锦秋姐姐一早就给你做了桂花酥酪,专等着你去尝尝。” 阿盏闷闷点头,偎进照微怀里。 她转身欲登车,目光瞥见道边柳树下停着另一辆马车,不知停了多久,枣骝马已将草皮啃秃了一片。 锦春也瞧见了,端详半天后说:“好像是咱们侯府的马车。” 照微说:“我知道。”
第54章 照微揽着阿盏坐在朱轮四望车中, 祁令瞻行至她车前,此处虽没有警跸与仪仗,但他仍向她敬执君臣礼。 他穿着一身素白的斩衰白袍, 只在腰间系一条革带,未戴冠、未佩玉,麻布粗劣, 却愈衬他眉眼雅致、姿态丰逸,如美玉裹在褐衣里,有一种令人怜悯与同哀的凄冷。 照微定定望着他许久, 想起张秉柔说过的话。 她说:“一时贪鲜艳迷了眼,未必算是喜欢,哪天懂得怜惜和心疼了, 那才是真的情思深种。” 照微狠狠将蔻丹掐进掌心, 启唇道:“平身吧, 兄长。” 阿盏的反应比她外敛,好奇地指着他问:“这是表姐好看的哥哥?” 照微垂目轻笑,对她说:“阿盏要喊表兄。” “表兄是什么?” “就是像表姐一样的哥哥。” “那我可以喊哥哥吗?” 照微笑而不答,抬目望向祁令瞻, 祁令瞻淡淡道:“臣不敢当。” 阿盏听懂了拒绝的意思, 瘪起嘴,显得有些失望。 锦春从路旁捡了几颗熟透的银杏果,捧在掌心里拿给阿盏看,“盏姑娘可要一同去捡些果子?回去炒熟了, 可以拌着酥酪吃。” 阿盏喜欢吃银杏果,忙点头说要, 锦春将她抱下车去,往数步开外的银杏树走, 江逾白也跟过去看护,此间只剩下坐在车里的照微和站在车外的祁令瞻。 照微问他:“兄长不喜欢阿盏,是因为舅舅的缘故吗?” 祁令瞻的目光从她脸上滑过,仿佛只是自然而然的一瞥。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仅仅是正大光明地与她对视,如今于他而言也需要勇气。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她耳边微微摇晃的珍珠珰上。 缓声解释说:“阿盏与你幼时很像,我没有不喜欢她。” 一个与照微有血缘关系的女孩儿,天然让他感觉亲切,他怎会不喜欢。 他只是不想听照微之外的人喊他哥哥,这毕竟是他唯一剩下的身份。 “是么,母亲也说像我。” 听他这么说,照微语气微微扬起,又问他:“既然来送行,怎么不与母亲和舅舅见一面?母亲方才还提到你,说天气渐冷,让我监督你养好手上的伤。” 祁令瞻说:“话别匆匆,我就不必耽误时辰了,平白扫兴。” 此话颇有自苦之意,照微听了,心中并不好受,与他说:“早晨风冷,兄长上来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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