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说:“我不太能明白。” 容汀兰垂目一笑,“你还小。” 照微说:“我已经十九岁了。” “与年龄无关,有些事你未经历过。” 照微想了想,问她:“娘说的是……男女之间的感情?” 容汀兰手中的银针一顿,望着照微年轻美丽的面容,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无论是基于前尘往事,还是基于照微如今的身份,这都不是一个适合挑起的话题。容汀兰叹息着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说:“时辰不早了,去安寝吧。” 照微摇头说:“你不能和兄长一样,仍当我是孩子,什么都不与我说。我不想猜你们的心事,猜又猜不透,猜透了,你们更不高兴。” 容氏转移话题道:“听说你在福宁宫见过子望了?” 照微自觉事无不可对人言,回忆着下午发生的事,一字一句告诉容汀兰。 她说:“我瞧得出来,侯爷去世后,他愈发不拿我当妹妹。从前我未出嫁时,他虽时常与我生气,但总是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如今倒好,见了我,不阴不阳喊几声太后娘娘,有什么高兴不高兴,也都藏在心里,生怕我知晓。” 容汀兰沉吟许久,说道:“你许久不肯见他,今日因为三十鞭便原谅了薛序邻,想必他也当你是在疏远他,心中不好受。” 照微冷哼道:“我不信他会为这种事纠结,他巴不得……巴不得我不去找他的麻烦。” “你们兄妹啊,从前在府中,吵闹也不伤感情,”容汀兰叹息说,“如今牵涉的多了,为家为国,互相总要留几分体面才是。” 何以保有彼此最后的体面?无非是从此他视她为太后,她称他作副相。他不干涉她重用谁、厚待谁,她也不过问他的心事,究竟要站在谁的立场上。 史书上多得是拔刀相向的外戚。 曹丕要夺刘协的皇位时,他的妹妹曹皇后掷玉玺怒斥他,手足阋墙之事屡见不鲜。如今在大事上,她与祁令瞻尚能同声相应,已属难得。 照微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只是她心中仍有一点怅然,望着菱花窗外浓沉无尽的夜色,想起曾经的一些场景。 窈宁姐姐去世那天,他从临华宫里护她离开时,劝她珍重,对她说:如今我只剩你一个妹妹。 长宁帝去世后的除夕夜,他带着母亲煮的汤圆入宫,与她在坤明宫内一起分食,没有嫌弃被她咬了一口的芝麻汤圆。 这些寻常人家的兄妹情分,当时只道是寻常,此后怕难再有了。 七月二十七日,永平侯丧礼,京中官员前往侯府祭拜,府邸人家皆在路旁设幡路祭。 照微与武炎帝李遂驾幸永平侯府,在灵堂前举了三炷香,又被侍从簇拥着离开。她登上龙舆时,似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于攘攘人群中,一眼看见了立在拒霜花旁的祁令瞻。 因这突然的回望,祁令瞻岑寂的脸上竟现出了生动的神色,先是错愕,继而又缓缓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意。 他当然没有笑的心思,那笑意是勉强做出来给她看的,许是一种示好,照微见了,心中反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锦春低声问道:“是否要奴婢将参知大人请过来,听娘娘教谕?” 照微说不必,登舆后坐定,垂目整理宽袖上皱如水纹的衣褶。 然而轿舆起驾时,她却又吩咐锦春:“你去与他说,天将立秋,让他多保重。” 锦春去传话,祁令瞻听罢,只淡淡应了一声:“知道。” 锦春问他:“礼尚往来,难道大人就没有什么话,让奴婢捎给娘娘?” 祁令瞻心道,他何以与她礼尚往来。 真话不敢说,假话惹人伤心,客套的话平白疏远,不如不说。 他沉吟片刻,问锦春:“你们娘娘,近来还练字吗?” 锦春说:“练的,每日睡前除了妆后,娘娘都会写一页字。” 他让锦春随他去书房,从博古架上取给她一副字轴,与她说:“这是《多宝塔碑》的拓本,你带回宫,帮我交予她。钟繇的字确实不适合她,颜氏风神洒脱,更与她相和。” 锦春小心接过,敛衽行礼:“奴婢记下了。” 八月初二,容郁青的夫人与女儿到达永京,早有内廷的轿舆候在码头,张知亲往迎接,在东华门处更换檐子,径往福宁宫拜见太后与皇上。 容郁青的夫人张氏出身诗书人家,性情温婉,素有令名。容郁青被谢回川锁在山里时,最怕的就是张氏改嫁,如今见了她,连连称幸,惹得众人啼笑皆非。 张氏被一众贵人笑红了脸,悄悄掐容郁青胳膊让他别瞎说,“这才几个月,我能改嫁给谁?你别惹人笑话了。” 皇帝李遂对大人之间的事不感兴趣,他的目光越过容郁青与张氏,落在张氏身后的小姑娘身上。 照微向他介绍道:“这是我舅舅的女儿,我的表妹,叫容午盏。” 李遂问:“可是‘雪沫乳花浮午盏’之意?” 照微含笑点头。 午盏年纪小,但并不怯生,李遂邀她同坐,她便松开张氏的手,颤颤迈着步子上前,与李遂并坐在一起。 李遂从桌上冰盘里取来一块西川乳糖,逗午盏喊他哥哥,不料午盏却说道:“我比你高一辈,你不是我哥哥。” 张氏闻言,忙小声斥她:“阿盏,要懂礼貌,怎么能在陛下面前论辈分呢?” 午盏手里握着西川乳糖,眨眨眼,说:“那我喊皇上好了。” 张氏无语。 所幸李遂不以为忤,照微倒是喜欢午盏的机灵,将她抱进怀里,贴着她的脸,问容汀兰:“娘,你看阿盏与我小时候像不像?” 容汀兰无奈含笑:“长相肖三分,脾气却是学了个十成十。” 李遂闻言惊讶道:“原来母后小时候这样可爱,能给朕也抱抱吗?” 他自己尚是个半大孩子,抱阿盏十分吃力,却不肯松手,阿盏没了耐心,不住地凌空踢腿。 福宁宫里一派和乐融融,谈笑声直传到殿外。 祁令瞻在殿外听了有一会儿,并未入内,只默默站在殿前台基上,直到张知出来取东西时才看见他。 张知上前道:“太后与侯夫人都在里面,参知大人为何不进去?” 祁令瞻淡声说:“我父亲的丧仪已毕,我是来上章谢恩,不是什么急事,不必进去打搅。” 永平侯府的事,张知多少也听闻了一点风声,闻言没有多劝,只是点了点头,请他入朵殿暂坐,唤宫人去传茶。 他说:“只是看里头的意思,是要留容家人用午膳,大人若要等,只怕得等到午后了。” 祁令瞻说:“那便不等了,这份章奏,劳烦闲时帮我递给陛下。” 张知双手接过章奏,恰逢内殿传他,张知便顺手将章奏转交给照微,说了祁令瞻来过的事。 照微浅浅翻了两眼,让掌文书的女官先收着,转头问张知:“他人走了吗?” 张知说:“刚走不久,此刻不过方出福宁宫,可要奴传他回来,一起用午膳?” 照微的目光在殿中扫了一圈,除了一个半大孩子李遂外,都是容家人。从前尚能勉强算作一家,如今永平侯一死,没有血缘相连,这关系便显出了几分微妙。 传他来,只怕他领受不了这份好意,心下更加难过。 照微轻轻摇头,“不必,你去御膳房一趟,赐一席素宴到永平侯府。” 张知应下,转身往御膳房去了。
第53章 中秋节前, 明熹太后移宫,搬往福宁宫,与皇上同宫起居。 此事七月底下达中书门下时, 来回论驳了三轮。 祁令瞻表面上避嫌不言,甚至有倾向姚党等反对者的立场,但私下请张知往坤明宫里递了好几次条子, 使照微不仅提前知道了这些反对者的言辞动向,还将如何驳斥他们、乃至他们私德不修的短板都揭给了她。 一番连敲带打,反对者最终偃旗息鼓, 孝道之论压过了规矩旧例之论,钦天监连夜算了个宜迁居的好日子,请照微搬去了福宁宫的西配殿。 照微坐在西配殿里问张知:“此事兄长居功不小, 本宫还要谢谢他呢, 他这两日怎么不入宫了?” 张知说:“祁大人的意思是, 此事不能太招摇,否则论孝道,他该辞官闭府,为先侯爷守孝。” “大不了本宫让皇上颁一道移孝作忠的圣旨, 谁还敢让他辞官?”照微轻哼, “他才不怕这个,他是不想见本宫。” 张知讪笑,“哪能呢,他是娘娘的兄长, 自然爱护关心娘娘。” 照微冷眼瞥向他,说:“你可真是他的好奴才, 连他心里想什么都知道。” 张知忙称不敢,心中不免苦笑, 明明是她让去传话的,参知大人不肯入宫,这骂就落到了他头上。 中秋节后是秋汛,钱塘附近的兰溪、建德一带堤坝决口,淹没了周围十几个县城和村庄,漕运也因此阻塞难行。 此事事关国政,也牵涉容家的生意,照微免不了忧心难安。何况此事传入永京后,有台谏官员联合钦天监的人,上奏表称此涝灾与前些日子太后移宫有关,联合上书,要求天子下罪己诏,太后搬回坤明宫,并严惩支持此事的大臣。 其言之凿凿又恬不知耻之状,气得照微嘴里生了个疮,一连四五天食不下咽,肉眼可见地清减了许多。 容汀兰入宫时见此不免心疼,照微靠在她怀里诉苦,更是让她十分心软。但她最终仍于心不忍道:“我今日是来与你告别,我和你舅舅后天打算回钱塘,那边的生意受秋涝影响,上千口人等着吃饭,不能没有个主事的人。” 照微问:“你和舅舅都去,不能留下一个吗?” 容汀兰说:“他半年多未接触钱塘的生意,我怕他支应不过来。” “那……” 照微心下怅然,母亲和舅舅一走,她又被孤零零抛在永京。 只是她也明白,钱塘的生意耽误不得,年末她想给军中放饷,总不能指望姚鹤守给她钱,还是得往自家人伸手。 思及此,她说:“那后天早晨,我悄悄去送一送你和舅舅。” 对于容汀兰和容郁青要回钱塘打理生意的事,有人比照微更加心有不舍。 第二天,容郁青的夫人张秉柔抱着女儿阿盏入宫,给照微请安时,见照微很喜欢阿盏,试探着向她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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