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倒没有这个意思,”平彦替祁令瞻辩白道,“他只管苛待自己,不管束旁人,过两天是他生辰,也不打算宴饮,说是只让厨房做一碗素面。” 照微一时不说话了,心中暗道好险,平彦若不提,她恐要将此事忘干净。 如今永平侯府只有他自己,若只有一碗素面,这个生辰过得也太可怜。 于是祁令瞻生辰那天傍晚,照微低调回了趟永平侯府。 祁令瞻正坐在檐下翻一卷经书,纱葛宫灯金光煌煌,将繁复的灯纹映在他侧脸和素袍上。 他抬头瞧见照微时,眼里并没有惊讶,只浅浅浮现一层懒散的笑意。 照微走近问道:“还没吃饭吧?我吩咐了平彦要等我一起。” 祁令瞻看着她空荡荡的双手,问她:“我的生辰礼物呢?” “你既赴不得宴,生辰礼物也收不得。”照微双手一扬,“没有。” 祁令瞻心里清楚,必然是因为时间仓促未来得及准备。 这不是她第一回 忘记他生辰了,她一向不重视这些,经常连自己的生辰也忘,这回若不是他让平彦去提醒,只怕她又给忘了。 祁令瞻合上经书,淡淡道:“罢了,我平白请你吃一顿饭。” 遂命家仆传膳,就摆在院中竹亭里。 竹亭各面卷起竹帘,初秋凉爽的晚风穿亭而过,草木花影在石壁灯下团团摇动,闻得人语声近,丛中草蛩静默一瞬,复又鼓噪自鸣。 照微走进一瞧,“素面,素炒茭白,煸豆角,白菜炖豆腐……还真是全素啊?” 祁令瞻将一双竹筷递给她,说:“能守规矩的时候还是要守规矩,何况你嘴里生了个疮,也吃不得重口的东西。” 照微说:“我倒无妨,是怕你天天这样吃,又看些玄不可言的经书,万一想出世了可怎么办?” 祁令瞻嘴角微微一牵,“只是为了清心。” 照微吃了半碗面,实在是觉得滋味寡淡,叫平彦将她带来的石榴、葡萄等果子洗净后端上来,净过手开始剥石榴。 她是吃惯了的巧手,三五下便卸下小半碗,待将一整个石榴剥完,碗里已堆成冒尖的小山高。 她取来一个瓷勺,拨一半留给自己,剩下的连同碗中瓷勺一起推到祁令瞻面前,说:“你养的这石榴只是瞧着好看,我昨儿尝了一个,险些被酸掉牙,你自己也尝尝。” 祁令瞻垂目望着白瓷碗中石榴粒,眼尾轻轻上扬。 他舀起半勺细细品尝,尚未咽下,见照微面前的碗已空,又伸手去拿另一个石榴。 看来疮真是好了,说石榴酸,也没见她疼得龇牙咧嘴。 但他仍尽心提醒道:“天冷了,这些性寒的东西,一次不要吃太多。” “这倒也是,果子该佐些热酒才好。” 照微转头朝亭外望月的平彦招手,“有菊花泡的黄酒吗?热一壶来。” 待她将手中的石榴剥好,烫好的黄酒也端上了桌。 这是容汀兰去年存下的,本来是预备今年中秋团圆宴上喝,可惜人事如尘露,谁也没想到今年的中秋会在丧仪中度过。 照微先满饮一杯,黄酒的辛辣暖热里裹着醇正的菊花清香,穿肠入腹,又涌向四肢百骸,慢慢热了鼻尖和眼眶。 祁令瞻的指腹落在她微红的眼角,轻声叹息道:“怎么了这是,谁又写折子说你的不是了?” 照微揉了揉眼睛,闷闷道:“今天是你生辰,不说朝堂事。” “嗯,好。” 照微给他也满上一杯,说:“今天是你生辰,你也喝。” 祁令瞻顺着她的心意端起杯盏,但他怕酒后失态,只浅浅抿了一口。 “我有些想娘亲了。”照微说:“我想起小时候,咱们一家人曾在这个亭子里吃羊肉锅,又想到现在……我心里有些难受。” 祁令瞻听罢,难得和颜悦色地安抚她说:“没关系,今年下雪时你回府,还有我陪你吃。” “城北宰羊的屠户还在么?他的手艺好,片出来的羊肉劲道。” “还在,听说手艺传给了他儿子。” 照微点点头,说了个“好”字。 她本就不是酒中仙,因胸中五情交织,喝得又急,碗里的石榴只吃了几口,便晕乎乎地支颐歪在石桌上,看着祁令瞻。 祁令瞻取来氅衣披在她身上,怕石桌的寒气凉着她,又在桌面铺了一层。 他做这些事时,自始至终没有看照微一眼,因为知道她此时正盯着他,双目朦胧,似雾似云,比寻常对视更令人心悸而生邪念。 “哥哥。” 见他不应,照微伸手扯他袖子,声音微有不满:“哥哥!” 祁令瞻终于应了她,“我在这儿,怎么了?” “我今天回家吃饭,是不是很给你面子?我知道,你故意叫平彦去传话……嘿嘿。” 祁令瞻为她整理衣襟的手一顿,讪讪落了回来,正襟危坐道:“我没有。” 照微却自说自话:“如今永平侯府只剩下咱们俩,你念着我这个妹妹,我也念着你这个哥哥……舅舅和父亲的事,让他们恩怨去吧,你骗我的事,我原谅你了。” 闻言,祁令瞻抬眼看向她,“当真?” “只要你以后别再骗我,瞒我……就当真。” 照微含糊不清地趴在桌上说道。 宽大的氅衣罩着她,使她浑身都感到温暖、柔和,与胸腔中暖热的醉意交织,令她昏昏欲睡。 但她强撑着不肯闭眼,一直在等祁令瞻应声。 结果半天也未等到。 照微有些生气,“祁子望,你哑巴了?” 见她伸手要碰面前的酒杯,祁令瞻先一步挪走倒扣,温声与她说道:“有些事不告诉你,是为了你着想,有些事不告诉你,是出于我的私心,但我始终不会害你。照微,此话我从前与你说过。” 照微蹙眉,“什么……什么意思?” “罢了,”祁令瞻的掌心轻轻覆在她眼前,轻叹如落絮,“醉了便睡吧。” 他的袖间和掌心残留着供奉牌位的纸烛香,仿佛化身于袅袅香火中的精怪神仙,于人醉后梦阑时悄悄靠近。 照微靠进他怀里,浑浑噩噩地做了个梦。 梦的具象已记不清晰,隐约只见他青丝披散,薄衣如飞鹑,与她一同醉卧花间,满地茉莉香浓,那滋味停留在唇齿间,久久不能散去,她贪恋地追寻、纠缠,而他难得这样好性子,任她施为。 照微睁眼时,天光已大亮,清晨的阳光丝丝缕缕透过格栅窗,与游尘飞雾同浮在青纱帐外。 这是祁令瞻的卧房。 照微身陷在柔软的衾被中,发觉他已将帐中香从玫瑰露换成了茉莉,而她正紧紧攥着他昨夜披在她身的氅衣,衣角还有她沉于那不可多言的梦中时啃出来的口水印。 脑海中轰然炸开,照微突然掀被而起,逃荒似的跳下床去。 她只觉得昨夜的酒尚未消散,还在她体内烧灼,烧得她如今头昏脑涨,两腿颤颤—— 该死的,她不会是在祁令瞻的床上做了春梦吧? 外间等候的婢女听见她起床的动静,将水盆、帕子和干净的换洗衣服送进来,知道她一向不用人服侍,又躬身鱼列而退。 照微狠狠洗了把脸,为了将脸上的红晕洗干净,简直要搓下一层皮来。 祁令瞻正在厅堂里等她吃饭,远远见她穿廊而来,脸上的表情竟有些冷若冰霜的意味,眉心轻轻一扬。 “是昨夜没睡好?”祁令瞻问。 照微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接过婢女递来的筷子和粥碗,闷头开始吃早饭,看都不看他一眼。 祁令瞻瞥了一眼身旁为她留好的位置,垂目露出一丝苦笑,随即也慢慢拾起银箸。 他知道,像昨夜那般的好颜色、好心情并非每天都有,只因昨天是他的生辰,所以他们能不谈朝堂事、不谈家中恩怨,只短暂地做一会儿慈恭的兄妹。 可惜,人不总是天天过生辰。 照微三两口吃完早饭,接过酽茶漱口,也不管祁令瞻是否还在吃,起身道:“我先回宫了。” “等等。” 祁令瞻也跟着她搁下了筷子。 照微脚步一顿,侧身听他说话,他似乎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留下她,也不知她如今这般心情,留下她做什么。 却仍旧起身走到她面前,抬手将她落在耳际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 照微只觉得浑身都不对劲,下意识绷住了呼吸,不敢再闻见他游动在举止间的冷清气息。 祁令瞻默然许久,试探着问她:“是因为昨夜那句话,我没答应你而生气么?” 照微心中警惕,“什么话?” 看来不是。 “没什么,走吧,我送送你。” 两人并肩走出侯府,祁令瞻目送她登上四望车,临行之前,对她说:“明天在樊花楼约见赵孝缇。” 照微点点头,“知道了,我会去。” 她说的是“会去”,而不是“会来”,看来是打算从宫中直接过去,不想再踏足永平侯府了。 车马远去,消失在街巷的晨雾中,祁令瞻转身回府,望见昨夜尚香浮枝头的桂花,今晨已零落满地。
第56章 时值初秋, 微风渐凛,樊花楼里仍是一片雾暖香浓,薄纱雪肌生汗。 赵孝缇在三楼尽头的雅间轻轻叩门, 得允后进入,见祁令瞻正姿态闲适地站在仙鹤香炉前更换香片,香雾似乳纱, 袅袅团绕在他鬓角。 今日他身披一件素色鹤氅,姿容丰逸如出尘仙人,赵孝缇微微愣神, 待沿着他的目光看向珠帘后,忙撩衣跪地请安。 “臣工部侍郎赵孝缇,参见太后娘娘千秋。” “平身吧, 赵侍郎。”照微曼声说道:“钱塘平涝一事, 祁参知向本宫举荐了你, 此事紧要,本宫得先与你聊聊。” 赵孝缇诚惶诚恐道:“臣乃愚驽之才,不堪副相与娘娘厚爱,何况劳动凤驾出仙阙, 此臣万死不足以膺之罪过。” 照微道:“你若只会说这些, 本宫确实不如不来。” 赵孝缇偷眼去觑照微,刚望见她藕荷色的襦裙下摆,便听站在香炉旁的祁令瞻淡声道:“你既走进了这里,便不能再与丞相两面周旋, 我已将我的底透给你,你还在顾及什么?如实说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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