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找照微问清楚,她是不是真对薛序邻…… “大人,您这是去哪儿?”锦春忙捧着墨匣跟上。 自此地往福宁宫去有一条幽折的小路, 因不方便铺排仪仗,寻常并没有什么人走。祁令瞻心中迫切, 择了这条路,不料在两殿相接的角隅小门里, 撞见一对太监宫娥,正搂在角落里厮闹。 准确地说,是宫娥将一清瘦太监堵在角落里,情热如痴地往他身上贴。 宫娥娇声诱哄他就范:“我被关在宫中十几年,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我没有夫君,没有情郎,连个正经男人都没接触过,心里空落落的。你虽只能算半个男人,勉强能做个抚慰,我看得上你,难道你却看不上我?” 祁令瞻听见这话,心里膈应得很,抬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其后赶来的锦春斥开了这两人,见祁令瞻寒面如霜,要拎着那宫娥去见她掌事姑姑。 “不要声张。” 祁令瞻让锦春息事宁人,头疼似的蹙眉按了按额角,半晌,又旋折步子往出宫的方向走。 锦春小跑跟上,“您这又是去哪儿啊,大人?” 祁令瞻淡淡道:“出宫。” 他冷静了下来,适才撞见的这场闹剧,冥冥之中又点醒了他。 照微今年十九岁,到了知晓男欢女爱的年纪,寻常人家的女儿早已嫁为人妇,乃至孕育子女。她虽比旁人开悟得晚,但早晚会有这一天,这是天性使然,是不可避免的人之常情。 既然终有这一天,那她喜欢薛序邻,或者喜欢别的什么人,又有何分别? 因窈宁与李遂之故,祁家已亏欠她夫妻恩爱的一生,她是一枝尚未盛开便被剪下供奉御前的春榴花,渴望雨露、蜂蝶,并不是她的错。 他此时去见她,能对她说什么? 质问她是否贞心有失、斥责她对薛序邻的越轨情感,还是假公济私,实则宣泄自己怅然若失的惶恐和爱而不得的妒忌? 这二者,他皆没有资格,因为他是照微的哥哥,是亲手将照微推进寂寞宫苑的人。 祁令瞻捧着那方李超墨,寂寂归府。 照微将他的话放在了心上,某日得闲,突然闯入李遂的卧房,借关心起居之名四下翻找,从床底的暗格里翻出了一摞来路不正的话本。 话本没有书坊的刻印,是经人手抄录,其中内容不堪卒读,或是怪力乱神的诡谈,或是教唆杀人放火、□□取乐之道的恶书。 照微坐在圈椅中慢慢翻看,脚边战战兢兢跪了一群内侍,她翻罢冷笑了两声,看向王化吉。 “你说陛下夜读,手不释卷,读的就是这些东西?” 王化吉紧张地额头生汗,悄悄抬眼看向屏息罚站在一旁的武炎帝李遂。 照微冷声道:“既然不说,先拖出去打五十鞭,打到他愿意说为之。” “母后!”李遂不忍,忙开口为他求情,“王先生并不知情,母后就饶了王先生吧!” 照微自幼是气人的那个,活了近二十年,第一回 尝到了恨铁不成钢的滋味。 她将李遂叫至身边,问他:“你读了这些书,可觉得有所增益?” 李遂双脸烧得通红,垂下了眼睛。看他这副神情,分明自己也清楚不该看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书。 “你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贪玩好闹倒也无妨,可是阿遂,你是大周的天子,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 照微指着跪了一地的内侍质问他,“今日这些奴才凭几册话本就能讨你的喜欢、得你的怜悯,来日他们闯下大祸,你也要替他们兜着么?你的老师姜赟致仕前,曾多次为你讲东汉十常侍之祸,他教你为君要心正,不可好邪近佞,你可曾认真记在心里?” 这是她第一次以如此严厉的语气训诫他,李遂十分慌张,手足无措地辩解说:“朕不爱看这些书,他们送上来,朕并不喜欢,朕只是忘记扔了……王先生并不知情,是他,还有他……” 李遂绕开王化吉,随手指了两个不熟络的小太监。 “是他们将此书送给朕的!” 吓得那两个小太监不停地磕头告饶,心中十分冤屈,却又不敢辩驳天子。 此谎言之拙劣,简直令照微耳不忍闻。 那书中有几页折了角,明显被反复观看过,其中有一页教人活拔一千只百灵鸟的舌头,用一千条鲤鱼渴死前的涎水熬成羮,声称此羮至鲜,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这分明是教人滥物造孽啊。 照微要让人动刑,正此时,锦秋进来通禀说祁令瞻在外求见。 “先将这些人羁押起来,等候细审。” 照微起身前,目光在这些内侍身上扫视一圈后,方转头对锦秋说:“请兄长往西配殿候驾。” 照微见到祁令瞻时,面上仍有余怒未消,她将搜出的话本递给祁令瞻看,恨声道:“阿遂尚是孩子,受奴婢蛊惑不是他的错,但他不该在本宫面前撒谎,拉人顶罪。为了维护一个奴婢,他连身为天子的体面都不顾了!” 祁令瞻翻了翻那话本的内容,又兴致乏乏交还给她,问照微:“此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照微说:“杀了王化吉。” 祁令瞻淡声说道:“怎么杀,当着皇上的面鞭笞至死,还是送去内廷司问罪?你这样做,皇上心里恐怕要记恨你,若再被有心人一挑拨,恐要与你离心。” 照微不忿,“若是任由他蛊惑天子,逍遥刑律之外,日后他人有样学样,岂不是要反了天?” “这是关心则乱。” 祁令瞻从锦秋手中接过一盏茶,递给照微,示意她先冷静。 他分析道:“源清流清,君正臣正,此事的关键在皇上,他若不能真正意识到此事的错处,你杀多少个王化吉也无济于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矫正天子。” 照微沉吟片刻,问他:“兄长指的是选任新太傅的事?” 祁令瞻点点头,“正是。” 照微说:“此事我本打算等薛序邻从钱塘回来……” “你想推他做太傅,姚党不会同意的,何况,”祁令瞻神情冷淡,指着桌上那话本子对她说,“薛序邻给皇上讲了这么久的经筵,皇上又听进去了多少?你想抬举薛序邻,有许多其他的办法,哪怕是让他值宿宫中待召,也胜过拿教谕天子一事为他作筏。” 这话照微却听不明白了,“什么叫为薛序邻作筏?兄长的意思是,陛下有今日之举,乃是本宫抬举薛序邻之故?” 祁令瞻道:“我并无此意。” 照微端坐钿花圈椅中,冷然不语,嘴角紧紧绷着,因无奈与气极之故,眼尾浅浅泛红。 这是心中委屈,却又僵着不肯对人言的表现。 见此,祁令瞻心中叹息,缓步走到她身后,掌心轻轻落在她肩头。 隔着手衣和一层质地柔软的蜀锦,彼此皆出于私心,悄悄感知着对方的温度。 最终是祁令瞻先泄了气,低声说道:“你若真非他不可,此事也不是万不可行,只是要从长计议。否则你贸然将他推到极高处,虽是出于爱重之心,却容易登高跌重,落入姚党的攻讦。只是你……真的非他不可么?” 照微仰面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因隐秘的情愫而显出难得的温柔。 “哥哥。” 她偏头靠在他胳膊上,侧脸贴着他的手背,凤钗垂落的流苏拂过他,刮起一层密密的痒。 她的目光越过绣屏,望向飞檐上的琉璃鸱吻,内心却全神贯注于此刻难得的亲密,如澄清泥沙的溪水,渐渐变得明澈。 她说:“我并非一定要推薛序邻做太傅,但你一定要帮我。” 他的声音仿佛是沿着血脉传入她耳际,“你想我怎么帮你?” 照微试探着与他讲条件,她说:“我知道你也有意于太傅之位,我可以选你,但你要与姚清意退婚。” 祁令瞻心头微动,垂目问她:“这二者有什么关系吗?” “怎么会没有关系?”照微说,“凡是姚鹤守举荐的人,无论金氏、秦枫,乃至姚清韵、王化吉,他们哪个不是暗地里要把皇上往歪路上带,如今既要选太傅,不能再与姚鹤守有什么牵扯。” 祁令瞻说:“如今我要守三年孝,三年之内不会成婚。” “可旁人依然视你为姚家贤婿,称你与姚清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听了心里膈应。” “我明白了。” 祁令瞻的声音里带着不宜觉察的笑意。 他没有往更深里问,刻意留下一个暧昧的、可供他自欺欺人的距离。在照微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指轻轻卷起她霞帔上的流苏,卷起又放开,留余香在指间缭绕不散。
第59章 收到祁令瞻的邀帖时, 姚清意的婢女芳杏十分高兴。 她从妆奁中取出金箔花钿,一边往姚清意颊边比量,一边说道: “参知大人邀您去大相国寺, 必然是为樊花楼的事情向您赔礼。他这样的人物,身边繁花簇锦也正常,您是相府的姑娘, 未来的正室夫人,谁能越过您去,您又何必恼坏了自己?大人给了台阶, 您就势下吧。” 镜中映出柳眉杏目,潋滟无双。姚清意对镜展颐,却仍是苦笑的意味。 她拾起手边的邀帖细细端详, 察觉这邀帖上的字, 并非出自他手。 他真的是来给台阶的么? 依旧是上次的香室, 只是未设茶器、未焚炉香,长案上两盏清水,被凉爽的秋风吹起粼粼细纹,寡淡素净, 一如祁令瞻望见她时的表情。 果然没有赔礼道歉的意思。 祁令瞻开门见山说道:“明面上, 我要为父亲守孝三年,这三年里,你我不能完婚,会白白耽误你的青春。” 姚清意望着他, “三年之后呢?” 祁令瞻道:“除服之后,我会亲往丞相府退婚。” 姚清意碰倒了手边的杯盏, 水洒了一身,而祁令瞻移开目光, 连递一张帕子的意思也没有。 他淡声说道:“你若愿意先行退婚,不必为我耽搁这几年,且传出去,对你名声好一些。” “何必这样假惺惺!”姚清意微微扬高了声调,双目微红,“你既在丧中,不能娶我,难道便能娶她吗?” 祁令瞻轻轻摇头,“我谁都娶不了。” “既然如此,何必一定要退婚,从前尚说能予我一个身份,如今为何却……” “个中因由,恕无法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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