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令瞻轻轻摩挲着素胚茶盏,心道,无非是他想从不可能里求一分可能,纵然这份心思永不会被她明白,被世人容纳,至少他可以自内外都保持洁净。 他对姚清意说道:“姚二娘子是这其中最无辜的人,所以这件事,我请你先选。” 姚清意苦笑,“你铁了心要退婚,哪里还有我选择的余地?” 祁令瞻说:“至少你可以保全自己。” 姚清意沉默了许久。倾洒的水已浸透她今日特意更换的华裳,她并未觉得可惜,反正在无心的人眼中,锦衣如何,粗褐如何,他皆不会多看一眼。 她只是觉得秋意肃冷。 久到祁令瞻以为她不会答应,准备另想办法时,姚清意点了头。 她说:“我可以退婚,但我有一个请求。” “请。” “其实我心里清楚,大人会答应这门婚事,是因为官场上有求于我父亲,既然你如今要悔婚,说明你已不需要再依靠他。虽然事成而毁诺并非君子所为,但我仍想请求大人,若将来有一天,你与家父兵刃相向,希望你能饶他一寸。” 祁令瞻闻言,垂目笑道:“二娘子多虑了,丞相大人是我的老师,不会有这一天。” “只要你答应,我愿意主动退婚,且不会让父亲怪罪你。” 祁令瞻不言,眼里的笑意极浅,像是画上去的。 姚清意只当他是默认,起身后退,向他敛裾一拜,掩着颤声道:“我与参知大人缘尽于此。” 过了两三日,丞相府里传出一些风声,在家中一向慈爱的姚丞相竟然对他素来疼爱的二女儿大发脾气,据说还请了家法,让她在祠堂里跪了一整夜。 祁令瞻派人去打听,得到消息说是姚清意闹着要悔婚另嫁。 平彦表示十分奇怪,“姚二娘子与那乐师相识数载,从未听说有什么苟且,怎么突然就看对眼,还非君不嫁了?” 祁令瞻也没想到姚清意会选择如此决绝的方式。 他不得不承她的人情。 他吩咐平彦:“让府里的下人口风都紧一些,不要妄论此事,更不得污言秽语毁人清誉,若有违反,直接发卖。” 平彦忙捂住嘴点头。 为了此事,姚鹤守一连告假三天,趁着他不在朝,祁令瞻绕过他,处理了中书省许多事宜,批复了赵孝缇重修兰溪、建德两地河堤的文书。 同时也收到了秦疏怀从蜀州送来的,吕光诚与藏人勾结,以铜钱铁币换藏人马匹,同时压低蜀茶价格中饱私囊的证据。 秦疏怀问他准备何时向姚丞相发难。 “师父皮囊还俗,怎么性子也跟着急了起来。”祁令瞻与他说道:“你能找到这些证据,固然是你机敏善变之功,但也说明此事于他们而言并不致命,所以他们才敢掉以轻心。” 秦疏怀说:“交通外夷是叛国大罪,总能让姚鹤守脱一层皮。” “只是脱一层皮罢了,树根犹在,枝叶断而复生。要动姚党,要先斫根,后清枝叶。” 秦疏怀道:“我不明白。” 昔年说话总是玄中带虚的人,如今也被人打了哑谜。 祁令瞻面有三分得意色,说:“你当然不明白,此事太后也不明白,这并非什么坏事,正如你从前所言,乃是无知之幸。” 又过了两天,姚鹤守归朝,与祁令瞻约见在政事堂外的茶楼里。 丞相今年五十八岁,因养生乐道、仕途得意,曾瞧着不过五十岁上下,未料几日不见的工夫,两鬓恍然尽白,神情疲敝似耄耋。 他靠在圈椅里,捧着一盏眉山春,对祁令瞻说道:“小女的事,想必你也听闻了风声。” 祁令瞻谦和道:“不敢尽信流言。” “此事丢人的是我姚家,子望不必同我这样委蛇。”姚鹤守缓声道:“老夫如今只剩清意一个女儿,她既心有所属,咱们两家的婚事……姑且作罢。” 祁令瞻乐意在此事上给他一个台阶,说道:“我为家父服丧,尚有三年之期,正怕耽误二娘子青春,为此惶恐不已,若是解除婚约,我也能得一个心安。” 姚鹤守叹息一声,摆了摆手,此事就算作罢了。 自祁令瞻应下照微开出的条件,到彻底解了这婚约时,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天,忙完此事,祁令瞻才敢再次入宫见她。 秋色渐渐浓深,桂花花期已过,福宁宫后苑里摆上了御廷司送来的各色秋菊,白胜雪、黄如金,簇拥在山石旁、回廊下,亦显得十分热闹。 照微命人将贵妃榻搬到菊花旁,一边晒太阳一边读书,读的是历代帝王所必读的《六韬》。 祁令瞻寻到她时,她正仰在榻上,以书掩面,睡得香甜。 他没有吵她,走到一旁,拾起剪刀为菊花修剪枯叶。搁在木几上的茶水已被晒出了一层油亮的茶膜,像碎落的镜片,悠悠映着两人的倒影。 倏尔,榻上的人翻了个身,摔落了覆面的书,又踢掉了盖住脚的薄毯。祁令瞻走过去为她拾起来,正欲重新为她披上,突然发现她未穿鞋袜,一双莹润的赤足毫无防备地展露在他面前。 他捏着毯子的手紧了紧,匆忙转过身去,兀自冷静许久,仍能听见自己急遽的心跳声。 闭上眼,面前仍是…… 简直无耻,简直混账。 他暗暗唾弃自己源自性本恶的欲念,正欲抬步离开,忽听身后人梦里呢喃了一声:“冷死了。” 他只好偏过头,重新将毯子展开,盖住了她的脚。 殊不知,人在将醒未醒之际,现实的感官常与缭乱的梦境交织成一片。 照微梦见自己睡在她兄长的床榻上,新晒了一天的衾被中满是阳光的暖柔,帐中弥散着茉莉香。 那茉莉香的味道实在浓烈,她起身去寻那香气的来源,拨开层层帐子,发现隐在青帐后的并非香炉,而是祁令瞻。 他身上虚虚拢着广袖宽衫,青丝肆意披散着,雅致的眉眼间覆了一层薄雾,望向她,似笑非笑,欲言未言。 端的是魏晋风流名士的姿态。 见惯了他君子端方、衣衫整洁的样子,乍见此景,如见冷月出霞蔚、棠棣茂于雪,春柳濯濯勾人魂魄,照微愣住了,浑身如火烧般轻轻战栗。 那精怪似的人突然握住了她的脚踝,纤长的手指覆着她的脚,冷冰冰的。 照微下意识喊了一句:“冷死了。” 他便将手缩了回去,脸上的神情转为落寞,隐在湿润的青帐里,有泫然欲泪的意味。 “你不要伤心,我不是讨厌你。”照微急切地剖白道:“我喜欢你的。” 然而青帐中后的人似是并未听见此言,身影渐渐隐去,似要与身后茫然无际的青云融成一片。 照微慌声道:“你别离开……这里冷得紧,你抱抱我。” “你等等!” 她起身去追,却骤然撞入一人怀中,令她从梦境惊醒,只觉脑海中一片混沌,眼前金光摇晃。 一只微凉的手覆在她眼前,替她遮挡灿烈的阳光,待她渐渐适应了光线,才缓缓挪开,同时松开了扶在她腰上的手。 刚才是她自己撞过来的。她嘀咕着那些教人浮想联翩的话,突然扑进他怀中。 照微意识到眼前人是谁后,骤然绷紧了脊梁。 她刚刚好像梦见…… 他怎么会在这儿?! 一只手轻轻抚过她微汗的鬓角,祁令瞻刻意压缓了声音,问她:“刚刚梦见什么了,怎么吓成这个样子,做噩梦了吗?” 照微咬住泛白的嘴唇,紧张不安地盯着祁令瞻,见他神情似探询,虽隐有不悦,却并无惊怒之色。 那她应该没有将那荒诞的梦胡言乱语出来。 “嗯,我……没什么,梦见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记不清了。” 祁令瞻垂落袖中的手慢慢握紧,声音和若春风,似在安抚她,“总该记得梦见了谁,若不是活灵活现,怎能把你吓成这样……一身冷汗。” 照微接过他递来的帕子,轻轻擦拭额头。 确实是一身冷汗,一半是梦里吓得,一半是被他吓的,叫秋风一吹,只觉得骨头缝里都泛凉。 她不敢回想,更不敢实话实说。 梦里的人可以遵从本心无所顾忌,可如今坐在她面前的毕竟是她兄长,他们之间有兄妹之伦、君臣之别。 照微心中默默道,他本就不喜欢她这般为所欲为的性子,若被他知晓自己更生了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岂不是要从此恨死她? 她又有何颜面再与他共处。 见她低头不语,祁令瞻又问了一句:“想起来了吗?” 他的耐心也快要耗用尽了。 我喜欢你的……你别走,抱抱我…… 她在梦里究竟见到了谁,能教她这样矜傲的人,说出如此直白恳切的央求。 照微的目光落在跌落地面的那本《六韬》上。 她弯腰拾起那本书,定了定心神,开始胡扯道:“没什么,就是看书看得入了迷,想起薛录事讲《文韬》卷时说的亡国之象,竟然梦见了,故而有些后怕。” 祁令瞻掀起眼皮瞧着她,“原来你梦见的,是薛序邻。” “啊……嗯,是啊。” 照微心头松了口气,心道,随他觉得是谁,别猜到他自己身上就好。 裹着手衣的手指再次抚过她鬓角,指腹微凉,令她想起梦里的景象。她双肩轻轻颤栗,下意识要反握住他,幸而神思尚有一线警觉和清明,落在他身上时改握为推,猛得将他推了出去。 一时是无言的寂静。 照微心中觉得尴尬,紧张,惊慌。而祁令瞻心中只有一种感觉。 寂寥。 他想起照微曾经视他为兄长,未视他为男人,与他举止亲密,毫无避讳,使性子闹他时,像只身手敏捷的猫往他身上跳。 如今他只是想为她理平耳鬓的乱发,她竟不许了。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深切地体会到她已长大知事,深切地明白,他是她的男女之别,不是她的男女之情。 照微轻轻呼出一口气,解释说:“我刚睡醒,这个样子狼狈得很,脸上说不定还有口水,你别碰我,我回屋去洗把脸。” 她飞快地套好袜子,踩着木屐下榻,拖着睡麻的双腿要落荒而逃。 却听祁令瞻在身后缓缓开口道:“你刚才在梦里说,让他别离开你,说你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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