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脚腕一软,险些摔倒在地,脑中嗡然阵阵,恨不能抬手给自己两耳光。 她这张睡觉时该被缝上的该死的嘴! 除了流口水竟还能闯下如此滔天大祸! 她不敢转身,听见祁令瞻的脚步声缓缓走近,恨恨地闭起眼,只觉得他是要来掐死她这个罔顾人伦的孽障。 犹自不甘心地狡辩了一句:“你听岔了吧……” “你就这么喜欢他。” 走得越近,他的声音越沉,“他才走了几天,你便连觉都睡不安稳了?钱塘的事可以另择贤任,不如将他召回来,仍长长久久待在翰苑,值宿宫中……陪着你。”
第60章 照微揽衣立于庭中, 攥着越罗衫柔软的袖角,以指腹轻轻摩挲。 这是她言不由衷时惯有的动作。 “先贤尚说,万恶淫为首, 论迹不论心,论心则世上无完人。” 照微望着祁令瞻,又缓声说道:“无论我对薛序邻怀着怎样的情感, 只存于心而未泻于迹,我从未因此刻意优待他,或者假公济私接近他。即使如此, 在兄长眼里,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她承认了。 许久,他哑声说:“我并非是怪罪你的意思。” 照微转而反问他道:“你方才质问的语气, 指责的神情, 如果不是怪罪, 难道是体谅和理解吗?” 祁令瞻默然,心道,那他该如何,恕他实在难以对此表示高兴和祝福。 照微向他走近一步, 对他说:“兄长克己守礼, 或许心里也有知不可而放不下的人,虽是情难自禁,但论迹不论心,你也没有做错什么, 是不是。” 明知不可而情难自禁之人…… 照微心中猜的姚清意,祁令瞻心里想的却是眼前人。 他忍耐着不知生于何处的刺痛, 忍耐着脑中嗡然,耳畔轰鸣。 最后说:“是。” 尖锐的指甲掐断了袖角的金线, 照微从他脸上移开目光,轻声说:“你能体谅就好。” 祁令瞻尚未来得及将与姚清意退婚的事告诉她,此事是照微后来从锦春口中听说的。 锦春一边给玉佩打络子一边嘴里不闲着,说她路过丞相府时听来的逸闻。 “相府二娘子为了个琴师,竟然把参知大人的婚给退了,怪不得看参知大人这两天不太高兴,这不是让旁人看笑话,说他堂堂副相,比不得一个乐籍男子么?” 锦秋说道:“心之所慕,与地位无关,抛开姚丞相,这位二娘子倒是个闺中英豪。” 说罢转头看向照微,想问问她的看法,却见她手里端着一碗酥酪,怔然面窗不语。 姚清意竟然退婚了? 照微想起大相国寺那一面,从姚清意婢女那张扬的作态里,可以窥见她对兄长十分满意,如今怎舍得骤然退婚? 是兄长为了太傅之位,逼迫她这样做的么? 总觉得哪里说不通。再联想起祁令瞻前几日的态度,更觉怪异。 不知不觉间,一碗酥酪见了底,她脑海中仍是缭乱理不清思绪,索性搁下碗,不想了。 至少这个结果,她是乐意见到的,于公如此,于私亦如此。 武炎元年八月底,永平侯世子祁令瞻袭爵,承永平侯之位,与礼部的仪服一同到永平侯府的,还有加任他为太傅的圣旨。 张知前来传旨,宣读毕圣旨后,将拂尘往臂上一挂,笑眯眯将黄绢轴旨交予祁令瞻。 “恭喜侯爷加官进爵,天恩厚信,周公、伊尹之功可待。” 祁令瞻面上云淡风轻,接过圣旨后问他:“太后还说了什么?” 张知道:“词头是太后教皇上写的,递到中书门下草诏审议,娘娘只叫仆领了旨来宣,没交代别的话。想是姚党未反对此事,所以娘娘便没有多留心,没有轻慢大人的意思。” “是吗。” 祁令瞻指腹摩挲着绢面,看着其上敷衍的程制化公文,不由得在心中想,倘今日加封太傅的人是薛序邻,她也会这般漠不关心么? 这样想,又觉得自寻烦恼,索然无味。 他向张知还礼道:“有劳你跑这一趟,明日朝会后我再入宫谢恩。” 张知告辞出府,一只脚迈出门去,突然拍了下脑袋,想起件事,忙又甩着拂尘折身回去。 “娘娘确实交代了件事,险些给忘了。” 祁令瞻脚步顿住,回身望向他。 张知说:“娘娘说,陛下的功课不能再耽搁,请大人与礼部商议好,早日入宫教导陛下。另外,为促陛下勤学,娘娘从世家子弟中选了几个适龄的孩子,与盏姑娘一同伴天子读书。” 祁令瞻点头,“知道了。” 果然不该有什么期待。 九月初二,祁令瞻正式以太傅的身份往紫宸殿,为李遂以及诸位伴读授课传道。 殿中宽阔森严,内侍垂立,东向置一张香案,案边蹑席上铺着氍毹软毯,案上放着一本《孟子》,书上压着一柄黑沉沉的戒尺。 李遂为西向坐之首,他一走进来,先看见那柄戒尺,不由得浑身一颤,偷偷抬眼觑祁令瞻,只觉他像一尊索命的玉面罗刹。 一看就不如薛录事好说话。 巳时正,君臣师生互相见过礼,祁令瞻让他们翻开书,开始为他们讲解《孟子》中的《离娄》篇。 此篇是四书入门的篇章,也是孟子王政之道的通论。姜赟为太傅时,曾反复提点此篇,祁令瞻近日选了这篇,并非为了教李遂往更深层次释论作解,而是为了考察他的心性和学识。 释到“徒法不足以自行,徒善不足以为政”一句时,忽见西向旁侧小案高举起一条细孱孱的胳膊。 见太傅望向她,阿盏直接站起来道:“太傅大人,我听不明白。” 岂止是听不明白,她不过两岁多些,字还未识得几个。 闻言,殿中几位小儿郎皆以书掩嘴,窃窃低笑。这笑并不带有恶意,众人打量她,仿佛是打量一只误闯进学舍的春百灵。 李遂也笑,哄她道:“盏妹妹,你乖一些,这里不是你玩的地方,过晌朕请你吃桂花糖。” 阿盏不高兴,噘嘴看向祁令瞻,“表姐说,让我听不懂就问太傅。” 她眼睛亮若辰星,声音也清灵如落泉,祁令瞻望着她,想象照微两岁时的模样,不由得牵了牵嘴角,目光也变得柔和。 他知道,照微让阿盏同来听讲,并非是打发她来玩耍的意思。 祁令瞻看向李遂,说:“请陛下为盏姑娘释义,务求简洁明了。” 李遂捏着书角说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国家只有法令就很难施行,君王只心地善良也不能处理好政事。” 祁令瞻问阿盏:“你明白了么?” 阿盏缓缓摇头。 李遂说:“太傅,阿盏她还小,是不会明白这些治国理政的道理的。” 祁令瞻问他何以为国。 李遂想了想,说:“君王统御群臣,朝廷管束百姓,是以为国。” “若如此,民之不存,君将焉附,孟圣说‘仁’,正是告诫君主要爱民如子。” 祁令瞻声音温和,却并不赞同李遂的态度,他说:“既然爱民如子,更要教民如子。上至士人,下至妇孺,皆为大周子民,君王的执政理念既要为士人支持,也要为妇孺理解,如此才能不失人。陛下尚不能令妇孺同心,此陛下之失。” 李遂讶然,捏着书角不说话了,耳朵悄悄泛红。 祁令瞻的目光越过李遂,看向端坐在他身后的少年,“你是沈云章的儿子?” 少年起身一礼,“回太傅,家父为礼部尚书沈云章,臣名沈怀书,家中行七。” 祁令瞻点点头,让他为阿盏解释“徒法不足以自行,徒善不足以为政”这句话。 沈怀书转向阿盏,略一思索后回答道:“譬如钱塘发了水灾,许多百姓没有饭吃,朝廷要发放救济粮食,以免百姓饿死,这就是善。但是不能把粮食堆在街上,任由百姓哄抢,这样达不到救灾的目的,甚至会造成新的矛盾,因此只有善意是不够的,还需要立下规矩。譬如按照家中人口数或者田地受灾数目来发放粮食,这便是‘法’。‘法’和‘善’缺了哪一个,受灾的百姓都吃不上饭。” 他说完,祁令瞻问阿盏:“这样解释,你明白了么?” 阿盏举一反三道:“祖父经常将纹路有残次的布匹送给伙计们带回家,这是善,但是能领到布匹的伙计都是从不偷懒的人,若有人未经祖父允许就将布匹偷走,祖父就会打他板子,这是法。” 闻言,众人皆笑,李遂也忍不住以书遮面,夸她聪明。 祁令瞻颔首,说:“这是最浅显的一层,圣人之言,有更深的道理,你会慢慢明白的。” 授课结束后,祁令瞻给他们布置了抄写和背诵的课业,众学生揖礼而退,出了紫宸殿。 沈怀书等伴读的儿郎住在外宫,他刚走下台阶,听到身后一声脆生生的呼喊,“沈家哥哥!你等等!” 沈怀书转身,见那位盏姑娘甩开了女官的手,提着裙子朝他跑来,云纱罗裙飞舞,像一只翩跹而来的蝴蝶。 在她身后,慢慢跟着当朝皇帝李遂。 沈怀书朝李遂行礼,“臣参加陛下,陛下万岁。” 李遂指了指阿盏:“不是朕找你,是阿盏找你。” 阿盏让沈怀书伸出手,在他手心里放了一颗油纸包裹的桂花糖。 她说:“刚才谢谢你为我解惑,这是请你吃的桂花糖,是锦秋姑姑的手艺,可甜了!” 沈怀书躬身说是太傅点名,推辞不肯受,李遂见阿盏有些不高兴,命令沈怀书道:“让你收你就收着。” 沈怀书只好握住掌心,油纸的棱角让他微感刺痒。 他恭敬说道:“臣遵命。” 见他收了,李遂拉起阿盏的手说:“好了,现在可以走了,我说他不喜欢桂花糖,下回别给他了。” 他牵着阿盏的手离开,祁令瞻负手站在紫宸殿玉墀上,远远看着这一幕。 张知来为太傅赐酒宴,见他盯着那沈怀书,说道:“这位沈七郎出身不好,生母是家婢,他在家中一向名声不显,没想到这次为皇上选侍读,沈家那几个小子里,只有他中了选。” “此人聪敏,是良佐之材,”祁令瞻说,“只要将来别像他爹沈云章那样油滑。” 沈怀书出宫归府,刚一进家门,尚未喝口水,便被请去前院,当着家中老爷夫人的面,将今日授课时的情形复述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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