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令瞻说:“我取代他不是为了成为他,谋大事者不惜身,你们若不想,眼下回头尚有退路。” 邓文远道:“若是抛开自身立场不论,下官倒也支持北伐,一雪当年平康之耻。眼下朝堂如旋涡,哪还有退路……罢了,下官还是听您的意思,大不了将来辞官回乡去。” “好。”祁令瞻点点头,“你既有此心,正好我有事交代你去做。” 他让邓文远代他出面,在樊花楼里宴请了三司使。 三司包括度支司、盐铁转运司与户部司,掌管大周朝廷的银钱收支,担任此职位的人,从前都是姚鹤守的心腹。 他前往北金这小半年,照微在朝中也没有松懈,一面提拔武将,一面利用朝中现有的人手与姚党相抗。她出手惯来穷追猛打,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气势,三司使握着大周财政,没少受她磋磨。 先是有御史弹劾度支司使收受贿赂,虽然有姚鹤守相保,还是当堂受了二十廷杖,侮辱性极强。 盐铁司使因为去年年底时上报的盐税数额有欺瞒,被太后查出后,要他变卖自己的祖产来填补欺瞒数额。 户部司使最惨,他做事谨慎小心,纯粹是因为太后看不惯他是姚党的身份,命人暗中查探他的阴私,查出他在家里宠妾灭妻,竟颁了一道懿旨叫他和离,令他丧失了岳家的支持。 明熹太后的做法胆大近于偏激,为了杀鸡儆猴、崇武抑文,不惜惹怒姚党联合上疏,请她撤帘还政,退居后宫。 照微本打算摔破罐子,与他们闹个彻底,正在此时,北金传来消息,将平康密约“不可辄易大臣”的人选由姚鹤守改换为祁令瞻。 姚党顿时哑然如扼喉待宰的鸡。 由北金指定大周丞相,本身就是一件极屈辱的事,因此不曾广为人知,上面瞒着,下面也当作不知道。更换人选的事情一出,姚党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三司使自年后开朝便连日犯愁,收到邓文远的邀帖,如同赴刑场一般,哭丧着三张脸走进了樊花楼。 “你打算支使他们做什么?他们又是什么态度?” 皇上的经筵结束后,照微在紫宸殿外拦下了祁令瞻。 她是为正事而来,祁令瞻也就事论事,告诉她道:“这三人掌控三司近二十年,形如一体,没有合适的人选之前不能妄动他们。你先前所为将他们吓得不轻,短时间内,他们很难为你所用,我想先试着将他们从丞相那边扳过来。” “能成吗?” “最迟明天早晨,邓文远就会来报信,你若着急知道,我叫他直接向你面禀。” 他的姿态倒是光明磊落,没有要隐瞒她的意思。 照微打量他半天,寻衅道:“你这是同谁说话,你啊我啊的?” 祁令瞻当即退后一揖,“皇太后殿下。” 他服了软,她心里仍不舒服,说:“本宫已经吃过了没钱的亏,三司的权力太大,本宫不想交给外人握着。” 祁令瞻说:“娘娘有用钱的地方,无论是养军还是利民,臣都会竭力相助。” “动嘴皮子当然简单。” “那你想要如何?” 照微倚在湖边亭中美人靠上,望着被春光照得粼粼泛金的湖水,故意说道:“薛序邻有储相之才,本宫想让他管钱,叫江逾白监督着,这两人是本宫最亲近的人,除了他们,本宫信不过旁人。” 祁令瞻被此话狠狠一刺,脱口而出道:“不可。” 照微幽幽看向他,“本宫就知道你有私心。” 祁令瞻上前一步,袍角几乎碰到了她的裙摆,他低声正色向她辩白道:“我能有什么私心,如今我孤家寡人一个,钱权于我没有任何意义。你若想自己将三司握在手里,我夺过来后,会想办法帮你换人,倘你想为薛序邻或者江逾白谋此权力,那我绝不会答应。” 照微仰面笑了一下,眼神却冷冰冰的,“你凭什么不答应,有什么立场来劝阻本宫?” 祁令瞻说:“凭眼下只有我能与姚党相抗。” “你若是成为下一个姚鹤守,本宫能对他出手,同样也能对你出手。” “若有那一天,我任杀任剐,但是眼下不行。” 祁令瞻单膝蹲在她面前,这个动作令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照微一垂眼就能看见他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 她想起前几日在樊花楼里那不堪重提的一幕,一时有些心悸,缓缓移开了视线。 祁令瞻的声音很低,落在耳边仿佛窃窃私语,他说:“薛序邻诗书传家,他骨子里是个文人,他痛恨北金、痛恨姚党,多半是因为他父亲廖云荐之故,抛开这件事,他站的也是大周文臣的立场,同样轻视武将、忌惮武将。本质上他和你的想法是不同的,你若将三司交给他,将来有了分歧,该如何收场?” 照微置之不理。 她当然不会这样干,但是在祁令瞻面前,她一定要这样说,哪怕只是为了气他一气。 祁令瞻又说道:“我知道江逾白记性好,你让他帮忙管账可以,但不能真将三司的权力放给他。一来内侍干政是大忌,将来必会成为旁人讨伐你的理由,二来此人没什么大局观,也没有镇伏人心的魄力。” 照微道:“照你这么说,本宫身边全是庸才,个个不堪其用。” 祁令瞻说:“若不拘泥于此二人,纵使你不想交给我管,其实也有很多别的选择,譬如度支司郎中蔡舒明。” 照微点点头,“此人倒是可行,只是你真舍得为他人做嫁妆,将好不容易夺来的三司拱手让人吗?” 祁令瞻淡淡道:“没什么舍不得的,左右都是在你手里握着。” 他说这话,倒叫照微失了与他唱反调的兴致。她掩面打了个哈欠,说:“还是算了吧。” “什么?” “三司的事,你先管着,等哪天我要钱时候你不给,我再同你讨回来。” 照微眯眼望着湖光,淡淡笑道:“毕竟伯仁和逾白已经很忙了,若什么事都叫他们去做,本宫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了。” 这话祁令瞻却没有应声。 照微懒洋洋问他:“已经答应你了,还不高兴么?” 祁令瞻说:“听闻我在北金的时候,你常召薛序邻入宫伴驾。” “怎么,只许你有完颜珠红袖添香,不许我寻人解闷么。” 此言有些暧昧不清,好似他们是分道扬镳、各寻新欢的眷侣似的。 祁令瞻替自己自辩道:“那位北金公主只是随行,与我并无瓜葛。将她安置在都亭驿后,我再未见过她。” 照微说:“不是她,也会是别人,从前没有,往后总会有。” 他说:“不会。” 只有这两个字,背后的因由,此刻无颜说出口。 照微倚在美人靠上,缓缓阖上眼睛,许久后吐出两个字,“随你。” 两人一时无言,只听得亭外雀鸣随风忽起忽落。 春光洒在脸上,暖融融的,照微朦胧间好似盹了一阵,再睁眼时,是锦春为她披一件遮风的外袍。 祁令瞻已经走了。 锦春说:“是参知大人让我来送件衣服,他出了东华门,朝政事堂去了。” 照微点点头,拢起外袍,没说什么。 她想起方才隐约听见的一句话,不知是真的出自他口,还是她盹时做了个梦。 他说:“你不要学我自讨苦吃,我只愿你自由自在,想召人伴驾也好,想与谁夜谈也好,只要你心甘情愿。” 想起来,心中隐隐发堵,照微嗤了一声。 伪君子。
第73章 二月十五花朝节, 是上元过后又一热闹的节日,这一天,永京城里的人结伴到郊外踏春赏花、扑蝶结绳。 容汀兰年初回京, 今日难得清闲,也去东郊桃杏林看热闹。 与她同行的有一大一小两位女郎,正是照微与阿盏, 她们三人在马车里玩了一路簸钱,阿盏的压岁钱被赢走了一大半,吓得她捂紧了自己的绣囊, 说:“不玩了不玩了,我还要攒些钱去买陈记铺子的桂花糖。” 照微问:“陈记铺子是哪一家?” 阿盏说不清楚,“沈七哥哥送过我一盒, 我看见盒子上刻着陈记铺子的名字。我将糖都吃完了, 他却生了病, 已经一连三天没来读书了。” “这倒也无妨,”照微说,“我叫逾白去给你打听,多买两盒回来。” 至于沈怀书的事, 她知道一些内情。 前两天他父亲沈云章刚封还了她要给杜挥塵封侯的题头, 像只火燎毛的猫,她还没说什么,他就言辞激烈地嚷嚷着要请辞官职。 照微将他辞官的折子留中不发,等着他上第二封疏, 结果沈云章大概是后悔说出要辞官这种话,如今正窝在府里装死, 让沈怀书也一起装病,想等过了风头, 再装作没事人一样将这页翻过去。 说话间到了东郊桃杏林,挑帘见枝头花团锦簇,十分热闹。她们的四望车停在路边,刚下车,远远见杜思逐带着两位窈窕女郎走过来。 杜思逐见照微未着宫装、未带侍从,秀靥点粉玉花钿,绾着鸦青色的双螺髻,身着鹅黄襦裙,作的是闺中姑娘的打扮,知道她不想露身份,于是先向容汀兰见礼,喊了声容姨,又向她一揖,喊了声容妹妹。 他介绍两位窈窕女郎,长相英气的是他亲妹妹杜飞霜,娴静温柔的是他堂妹。 “我遵家父的吩咐,给这两朵娇花做护侍,来时还猜测会不会遇见容姨,果然遇见了。” 杜飞霜不服气,说:“我用得着你?再过两三年,我打你十个!” 杜思逐得意笑道:“再过三年你十七岁,早该嫁人生娃娃了,今天出门前,娘还让你向花神娘娘求个好姻缘呢。” 杜飞霜气得捏起拳头捶他胳膊, “我才不是来求姻缘的,桃杏林里老的少的都有,谁说拜花神娘娘就要求姻缘,难道你也是来求姻缘的不成?” 杜思逐双掌一合,说:“我不求姻缘,只求佳人。” 容汀兰忍笑调停,“好了,一起去桃杏林里挂花胜吧,再晚一些,好枝就要被挂满了。” 几人结伴往桃杏林中走,听说杜飞霜会功夫,照微问她爱使什么兵器。 杜飞霜扬眉说道:“我从小练苗刀,等闲人不是我的对手,今天没带出来,不然能比划给容姐姐看,我是怎么把那小子挑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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