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前一倾身,呼吸间的酒意骤然变得清晰。是杏果酒,又名“醉今朝”, 今年尚食局酿造的新品,以黄杏与乌梅同酿, 既清且醇,据说皇太后十分喜欢, 民间已是万金难求。 她含混地问道:“你又跑进宫来做什么,今天在桃杏林,本宫还没把话说清楚么?” 薛序邻微怔后说道:“禀娘娘,今夜本该是臣当值。” “你值什么……监守自盗吗?” “臣当值修书。” “什么书?” “是前朝的《五谷令》,讲作物生长与农时的关系,因有版本误传和遗失部分,臣正打算找资料将其修缮补全。” 照微如今的清醒程度,已经不能理解他在讲什么了。见她双目迷离,蹙眉歪着头,薛序邻心头微动,试探着问她道:“太后娘娘,您认得出臣是谁吗?” 照微突然伸手扯了扯他身上的绯色官袍,又屈指弹他乌纱帽上的长翅。 “祁令瞻。” 大周官制,参知政事服绯。翰苑清贵,是未来储相之地,自庶几士以上的翰林若得恩宠,可许借弱绯,颜色比二品官服要浅一些,然而在月光下和醉眼中,却是看不出什么分别的。 薛序邻缓缓垂目,轻声叹气道:“臣不是,娘娘认错人了。” 话音甫落,一巴掌拍在头上,将他乌纱帽给打歪了。 薛序邻狼狈扶正,听她说道:“你不是什么,装相没够是吗?整天臣来臣去,装得一副忠君奉诚的模样,心里可曾真正敬畏过本宫,将本宫的话放在心上?” “太后娘娘……” 她手中那柄未开刃的剑“哐啷”一声砸在他脚背上,薛序邻险些抱着脚跳起来,疼得脸色都白了几分。 她闹脾气似的说道:“疼死你个混账东西!” 锦春去取解酒茶来,刚好看见这一幕,忙上前去扶她,劝道:“薛平章事怎么冒犯娘娘了?您且看在他夜忙公务的份上,饶他这一回吧。” 照微却糊涂了起来,“你说他是谁?” “薛序邻薛平章事呀。” 照微拧眉,“那又是谁?” 此话叫薛序邻脸上的神情更难看,忍不住抬头打量她,见她像只猫儿似的攀在锦春身上,已是含混到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竟醉成这样…… 锦春忍笑埋怨道:“该叫尚食局好好改进他们酿酒的方子,那杏果酒入口如果酱般清甜,后劲儿却比烧刀子还大,不过贪了半壶,就醉成这样。” 这话是说给薛序邻听的,叫他不要见怪,照微却偏要出声接话。 她醉声嚷嚷说:“这话说得,倒怪起本宫来了!” 锦春扶她到美人靠处坐下,安抚她道:“奴婢不敢,娘娘快收了神通吧。” 照微探身去瞧立在庭中的薛序邻,“我说他呢!” 薛序邻朝她一揖,“春夜寒气重,娘娘早些回宫吧。” “你又想来摆布本宫,本宫告诉你,本宫可不会听你的。” 她半个身子搭在栏杆外,鬓间流苏熠熠乱晃,伸手指着地上的剑说道:“这剑是杜三哥哥送的,剑法也是他教的,你从前教我的那些,我尽数忘了。你不是不让我与他亲近么,我偏不听你的,明天我就授他武威大将军衔,叫他夜夜去福宁宫当值,本宫想提拔谁就提拔谁,想恩宠谁就恩宠谁……” 这话连锦春也觉得不妥,她拦不住照微,只好对薛序邻道:“眼下这情形,薛平章事留在这儿实在不方便,您且忙去吧。” 薛序邻点头告辞,锦春又叫住他,“今夜这些话……” 他微微侧首,半面神情显得温和而冷淡,“太后娘娘只是在此处散心,我没听见什么话。” 他径自折身回了集英殿,竟是连找书的心思都没有了。 照微睡到第二天晨起时仍有些头昏脑涨,昨夜发生的事她隐约记得几个片段,又怀疑是梦中,遂叫锦春来问:“昨晚兄长入宫了吗?” “娘娘,您认错了认了呀,那位是薛大人。” 她俯首到照微耳边,将她昨夜那丢人现眼的情状给她复述了一遍,照微果然痛心疾首,掩面长叹道:“喝酒误我!” 她叫江逾白去送一瓶跌打损伤的药膏给薛序邻,临了又改了主意,“本宫得亲自见他一面,叫他在集英殿值房里接驾吧。” 集英殿里堆满了未来得及收整的卷帙,可见这些日子,他确实在忙修书的事。 照微见此心中更惭愧了,装模作样将他已整理好的部分拿来翻看,“五谷令……嗯,本宫从工部和钦天监里找几个人来帮你吧。” 薛序邻却未领情,说:“多谢娘娘好意,但该找的书臣已经找到,心中已成腹稿,无须外人帮忙。” 照微问他:“你认识冯粹么?” 薛序邻想了想,“闽州劝农官?” “是他。”照微点点头,“他去年在闽州研究出了新的稻种,说是一年能种三季,全年的稻米产粮翻两倍。本宫宣他入京的旨意上月已经送去闽州,他这两天就能到,便是他来,你也不愿意请他帮忙么?” “他……” 薛序邻噎了一下。他当然听说过占城稻的名声,据说去年闽州的一个稻种试验县的产粮已经赶上了半个州,这样的能人,他当然想见一见。 她也太会看人下菜碟了。 薛序邻纠结了几番,最终说道:“臣愿意请冯先生斧正,多谢太后娘娘引见。” 见他收了这点好处,照微又命内侍将玉露清凉膏呈给他,“听说你脚昨夜被砸了,本宫特意带了药膏来送给你。” 薛序邻将药膏捧在掌中,语气略有几分不自然,“多谢娘娘。” “不必客气,”照微笑吟吟望着他,“那昨晚的事就算翻篇了?” 薛序邻不答,沉默片刻后突然问道:“臣真很像他吗?” 照微装傻,“谁?” “令娘娘昨夜饮伤心酒的人。” 照微轻笑道:“本宫伤心时从不饮酒,只有心情好时才饮酒。薛平章事不要口说无凭。” “是么,臣口说无凭。” 薛序邻面上现出几分浅浅的苦笑,“臣不仅说的无凭,原来心里想的也无凭。” 照微眉间轻蹙,抬手缓缓揉按宿醉后仍昏沉的额头。 她这副好似不明白他在讲什么的表情,令他想起昨夜她问他是谁时的困惑情状。薛序邻冷静了一夜、劝解了一夜的心里又生出不甘,他撩袍跪在殿中向她叩首,沉声说道:“待臣修成《五谷令》后,请娘娘将臣调出翰林院。” “去年年底吏部呈磨勘册,确定今年调任的人选时,本宫曾问过你的意见,那时你说仍想留在翰林院里修书、讲经筵,同平章事只是个虚衔。” 照微问他:“眼下不年不节,你怎想着要出翰林院了?” 薛序邻回答道:“得遇娘娘之前,臣已在翰林院中坐了八年冷板凳,是因姚党在朝中一手遮天,而臣不愿苟同。去年朝中形势已有拨云见日之态,臣仍愿意留在翰苑,是因为娘娘曾说过,愿引臣为知己。臣想着朝中虽人才辈出,能做娘娘肱骨者多,而能为知己者少,所以甘愿留在翰苑修书治学,闲时入宫为娘娘和陛下讲经筵,不碍任何人的眼,也无须让娘娘为我忧心。” 他语气稍顿,又说道:“可是臣昨夜才想明白一些事情,臣在娘娘心里的地位,并不如臣自视那般重要。或许娘娘并不缺解闷的人,那我枯留翰林院并无意义,不如回归朝中,尚能为娘娘分忧政事。” 照微没想到他心里竟有这么多区区绕绕,怔愣了片刻,试探问道:“只因本宫昨夜饮了酒,竟将你得罪的这样狠吗?” 薛序邻再深拜,解释道:“娘娘饮酒不是为臣,酒后所言也不是针对臣,又怎会将臣得罪。” “那你何必突然要走?” “久居书馆本非臣愿,臣也想逢盛世而伸志,建功业而立名。” 照微想了想说:“不是本宫要拦你,如今不是集中调任的时候,你没有大功劳在身,若是突然将你调到要职上,难免惹人非议。” 薛序邻道:“臣请调去地方任知州历练。” 照微不赞同,“那岂不成了外贬?” “是臣自请,非娘娘恩薄。” 照微轻轻敲着玫瑰圈椅的扶手,盯着他问道:“薛序邻,你宁可贬出京去,也不愿再瞧见本宫这张脸,是吗?” 薛序邻说:“娘娘圣明无过,是臣生了妄念。” 他没说这妄念是什么,照微也没有兴趣问。她静静思索了半晌,耐心用尽,语气也变得冷淡,“那你就走吧,本宫会给你选个好地方,叫你待腻烦了为止。” 薛序邻叩首谢恩:“多谢太后娘娘。” 他听见圈椅挪动的声响,锦绣霞帔曳地时发出缓慢的窸窣声,走近他身边时稍顿,复又缓缓离去。 “太后娘娘。” 薛序邻直起身来,仍保持着跪立的姿势,脊梁却是笔直。 他并未回头看她,只轻声说道:“臣不是泥偶,也不像任何人,昨夜那些话既不是说给臣听的,臣便一一转告了正主。” 照微停下脚步,“你去见了祁令瞻?” 薛序邻苦笑,“昨夜情形,原来娘娘都记得。” 照微说:“本宫从未当你是任何人的泥偶,昨夜便是找条狗套上那身皮,本宫也会认错。本宫心里没有鬼,疑神疑鬼的人是你。” “是么。”薛序邻垂下了眼睛。 可是偏偏这么巧,撞见她醉语的人是他。他不是被踢了一脚后还能温顺讨宠的狗,他自怜且敏感,任何一点鬼影都足以令他崩溃。 照微复又转身走到他身边,垂视着他说道:“既然你给本宫找了麻烦,也要帮本宫一个忙才行,否则外放偷闲这种好事,本宫未必愿意成全你。”
第76章 三司使倒戈向祁令瞻, 中书门下的官员、御史台的御史,皆闻风而偃,匆忙撇清与姚党的关系。 姚鹤守的同乡、两淮宣抚使韩知敬被查出贪受盐税二百多万两, 其中一半孝敬给了姚丞相。 巡按钦差将韩知敬的罪证整理成册,快马递入京中,送上照微案头。照微览罢, 宣刑部尚书、左右侍郎与大理寺卿等入宫觐见,将弹劾韩知敬的折子,还有年前便已查出的吕光诚以铜铁钱通西夷的证据一同交给他们过目。 小屏边的博山炉里燃着瑞龙脑, 乳烟袅袅如冰绡。 屏外长案上堆满了这几个贪渎案的账本、书信、口供。从时间和涉案官员来看,这几个案子相互之间似乎还有关联,如同露出水面的两簇小荷尖尖角, 水面上尚丝丝缕缕牵扯不断, 水面下恐更是泥泞一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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