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一愣,“哦”了一声,忙起身跟出去。 她走后,容汀兰又转头对阿盏说:“糖糕不要吃太多,小心吃蛀了牙齿,请两位姐姐带你去花丛里扑蝴好不好?” 堂妹杜明雁极有眼色,知道容夫人有话要对三哥哥说,忙一手牵着阿盏、一手拉着正与杜思逐争论改进弓弩功劳归谁的杜飞霜走出了竹亭。 亭中只剩下容汀兰与正襟危坐的杜思逐,容汀兰望着亭外春花烂漫、鸟雀闹枝的景色,极轻地叹了口气,搁下了捧在掌中的茶盏。 她忽然忆起陈年往事,对杜思逐说道:“我怀着照微那会儿,刚到西州不久,人生地不熟,也没什么朋友。只有你母亲心热,常带着你一起去看我,教我如何养胎,又将你的奶嬷嬷指派来帮忙。” 杜思逐应声道:“我有印象,母亲每次都会让我提一食盒的红糖煮鸡蛋。” “因为你是男孩子,这是有讲究的,说是多吃小儿郎送的红糖煮鸡蛋就能生儿子。” 想起当年天天吃煮鸡蛋的情形,容汀兰笑了笑,脸上的神色无奈又怀念。 她说:“你母亲盼着我生个男孩儿,一来是军中男人看重儿子,二来她也希望能有个孩子和你一起读书习武,将来报效朝廷。但我记得,你每回给我送鸡蛋,都会偷偷念叨‘生个妹妹’、‘生个妹妹’。” 当面说起幼时的傻事,杜思逐有些不好意思。 那时他在西州镇上见过一对年纪相仿的兄妹,妹妹像个粉白团子,身上挂着小铃铛,追在男孩身后脆生生地喊“哥哥”,他便心生羡慕,也想要个百灵鸟一样可爱的妹妹。 飞霜幼时的确可爱,可惜从七八岁开始便长了一身讨人嫌的牛脾气,凡事都要与他争抢,不似别人的妹妹乖巧。 “结果我真生了女儿,那时你对照微好得不得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愿意想着她,你娘见此便同我商量,要给咱们两家定娃娃亲。” 容汀兰轻声叹息,面上笑意转淡,“可惜造化弄人,西州出了乱子,各支驻军也被调得调,遣得遣,我离开西州后,咱们两家也渐渐失了联络,如今虽有机缘重聚,但你和照微终究是缘分有差,难成良配。” “容姨,我……” “如今你在朝中能帮着照微,愿意和她一条心,我很高兴,感激你们杜家。可是照微嫁入宫中,她的身份冒犯不得,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要她做天下女子的表率,要她忠贞贤德、从一而终,三郎,你要明白,她决不能在私行上有任何差池。” 杜思逐被挑破心事,一时羞愧难当,喉中梗了半天,才嗫嚅道:“只是舍妹胡说,我绝不敢对太后娘娘有任何僭越的心思,反倒是……反倒是……” 反倒是什么,他迟迟不敢说。 容汀兰也不甚在意他心里怎么想,她说:“我不做诛心之论,我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感情乃自然而生,人难以凭意志自控。但人之礼教,不在于束缚自己的内心,而在于规束自己的行为,无论你心里对照微是什么感情,你都不该透露出来,教人抓了你们的把柄。上次是自家妹妹,以后若是别有用心的人呢?三郎,世间的好姑娘千千万,但大周的太后只有一位,我的女儿也只剩这一个。” 她言语温柔,态度和若春风,然而句句皆如带刺的软鞭,落在他心头,火辣辣地灼烧着,烧得他冷汗透襟,脊背生凉。 竹亭中一时悄然无言,温柔清凉的春风将姑娘们的笑声送入亭来。 容汀兰不想与他闹得太难看,话说到此便开始往回转,含笑拾起桌上的茶盏,曼声说道:“没有缘分的事不必自扰,但咱们两家的亲缘未必止步于此,你这两个妹妹叫人见了心里喜欢,不知可许配了人家?” 杜思逐微愣,“不知您是想为谁说和姻缘?” 容汀兰笑了笑,“我不爱操心别人家的事,自家就一个儿子,还能是为谁?” 杜思逐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语气僵硬地说道:“不行。” 容汀兰微愣,“莫非是两位姑娘都早早定了人家?” “妹妹们虽然皆待字闺中,但母亲绝不会将她们任何一人嫁给一位心有他属的丈夫。” “心有他属?你是说子望他……” 刚刚被容汀兰告诫一番,杜思逐心里正十分不痛快,闻此言,几乎忍不住要破罐子破摔,将祁令瞻心里藏的那些腌臜事一起抖露出来。 “这么久了,难道您还看不清楚么,祁令瞻他——” “娘!” 话音被打断,照微从亭外快步走进来,像受了委屈的阿盏似的飞扑进容汀兰怀里,摇着她的胳膊控诉道:“哥哥他又欺负我!” 当着照微的面,杜思逐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容汀兰无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你是咱们家的二祖宗,子望敢欺负你?” 照微哼了一声,埋在容汀兰怀里嘟囔道:“你又偏心!” 此时祁令瞻从亭外走进来,迎上容汀兰的目光,轻轻点了一下头,容汀兰与他心照不宣,没有多问。 适才照微跟出了竹亭,祁令瞻在数十步开外的桃花树下止住脚步。 他的襟上落下一朵盛极的桃花,被他无情抚落,见他面色不豫,照微脱口而出问道:“你又怎么了?” 祁令瞻开门见山问她:“杜思逐的妹妹说他喜欢的姑娘是你,你怎么说?” 照微颇觉好笑,“你特意引我出来,就为了问这个?” “这件事很重要,照微。” 祁令瞻微微压低了声调,“你给杜家的恩宠已足够惹旁人眼红,你与杜思逐之间绝不能有任何不清白的地方,否则你为抬举武将所做的一切,都会被视为徇私情,不仅文臣会攻讦你,武将们也会为此不齿,怀疑你北伐的决心只是一时为情爱迷了眼睛。” 照微讶然半晌,“我何时说我喜欢他了?” “那方才他妹妹说那样的话,你为何不反驳?” 照微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好哥哥,你是不是太敏感了?这种话作没听见便罢了,难道非要闹得人尽皆知,叫人下不来台么?” 祁令瞻语气微顿,“这么说,你对他没有任何私情?” 照微不答,一双清泠泠的秋水目望着他,黑白分明如银水曜玉。 她反问道:“那你问这些话,也是尽出于公心,半分没有出于私情么?” “我……” “你敢说是,我再回答你。” 祁令瞻问她:“我出于什么心,对这件事而言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照微拾起落在衣上的桃花,捧在掌心里把玩,她说:“倘你是出于公心,我就算讨厌你这般质问,也会与你讲清楚。倘你出于私心,那我真是一句话都不想与你多说,你这个假公济私的懦夫。” 她的话不留丝毫情面。 理智而言,祁令瞻觉得自己应当誓以为公,既是为了有立场劝谏她,也是为了杜绝自己心中隐秘的念头,须知他的身份和立场,比杜思逐更不配与她言私情。 可是理智毕竟有限,数番试探与折磨后,纤薄得如同一触即破的窗纸。 沉默许久后,他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我问心有愧。” 照微脸上露出一点得意的笑,却又在听了他接下来的话后倏然消失。 他说:“我对你抱有罪孽深重的绮念,这番心思若不加遏制,早晚会害了你。若非如今国事未定,尚不能放手,我会带着这些见不得人的念头离你远一些,无须再烦扰你,也无须你舍身可怜我。” 垂目望着沾在衣袖上的桃花,他嘴角轻轻牵了牵,颇有几分自苦的意味。 “我是庸人自扰,你讨厌我也好,恨我也罢,都是应当的。然而为了克制对你的情意,我实在割舍了太多,只想让你稳坐明堂,不受任何指摘。我不配,杜思逐更不配。” 他的语气堪称谦弱温和,然而话中透露出的偏执却令照微感到一阵胆寒。 她气得声音微微颤抖,“你凭什么这样管束我?” “凭我是你哥哥。” “我不认!母亲她已经和离,我如今不姓祁,我——” “无妨,”祁令瞻语气淡淡,“我认你是妹妹,这便够了。” 他缓步走近她,抬手拾起落在她双螺髻间的桃花,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低声轻语仿佛情人间的呢喃,他说:“你今日这副模样,好像比在宫里时更高兴,我知道宫里的日子难捱,你想有人陪着说说话也是情理使然。但这个人决不允许手握重权,决不能威胁到你在朝中的威信和地位,恩和宠,你只能给一种。” 照微冷眼与他对视,“若我偏不呢?” 祁令瞻微微低首,说:“那我会帮你斩除这种威胁。” 这句话本身就像是一种威胁,照微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心中忽而高悬又忽而沉坠。 他半垂着眼睛把玩自她发间撷落的一朵桃花,慢条斯理将粉玉碾碎,而后毫不留情地覆手抛在地上。 他的神情显得温柔怜悯,照微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种表情,仿佛像是画上去的,坚牢而没有生气。 就好像在一次又一次的煎熬与折磨里,越是濒临崩溃,就越能冷静自持。 他说:“你想问的,我已经全部告诉你,照微,我还在等你的保证。” “你简直疯了。” “或许吧,”他说,“疯我一个就够了,我不想见你步我的后尘。” 照微退后了一步,深深吸了口气,强抑着语调里的怒意和颤动说道:“你这些歪理留着自己受用去吧,喜欢谁、恩宠谁,这是本宫的自由,本宫决不会受你摆布,决不会!”
第75章 花朝节当夜, 薛序邻值宿于集英殿中。 他正在校录一本讲农时的书,因遇到些许困惑,遂叫侍奉殿中的内侍与他掌灯, 要前往钦天监的藏书阁里找一些资料。 自集英殿到钦天监书阁,要经过一片池苑回廊,恰逢云开雾散, 明月朗照,在泻如水银的月光朗照下、在团团紧簇的花影掩映下,他看见一女子正赤脚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圆庭中舞剑。 细长的剑几次欲从她腕中摔落, 又被她横空接住,拄地做踉跄步履间的倚仗。 是醉里舞剑,没有杀机, 只有自在随性的畅然。 他负手站在廊下看, 直到月光将他一同照亮, 女子手中的剑指向他,剑尖摇摇晃晃,似一条慵懒游弋的银蛇。 她吩咐侍应女官:“去传他过来。” 薛序邻正了正衣冠,走下石阶, 步入庭院, 隔两步向她见礼,“微臣参见太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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