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在我面前哭穷,你若不想干,自然有人能胜任。”祁令瞻打断了他那番早已事先打好腹稿的说辞。 周慎不敢再言,堂中一时有些冷场,正此时,太后身边的内侍走进来,宣召三司使前往紫宸殿觐见。 回宫更衣,她的动作也不慢。 想起照微,祁令瞻脸色稍缓,对三位司使道:“拿这些话敷衍我便罢了,若是拿这些话敷衍太后,她当场摘了你们的乌纱,我可不替你们求情。” 姚鹤守尚任丞相时,三位司使都是被明熹太后敲打过的人,险些丢了官职、被踢出内朝去喝西北风,后来还是祁令瞻念他们熟悉税银财政,为他们作保,才堪堪逃过了一劫。 眼下又到了磋磨他们的关头,只是这回,祁大人比明熹太后更想一脚踹开他们。 三司使走后,祁令瞻起身更换香炉中的香片,忽然想起昨夜在照微颈间闻到的味道,微微怔神,将炉盖搁置一旁,唤来一个侍者,叫他去寻茉莉香篆来。 “再顺路去请度支司郎中蔡舒明,叫他午后来政事堂见我。” 天气渐渐转暖,白天也变得悠长。祁令瞻与蔡舒明堂议了一个多时辰,心里有了初步的成算,眼见外面的日头还很亮,便寻了个由头往福宁宫中去。 在西配殿外遇见提着茶壶走出来的锦春,她见着祁令瞻,有些心虚地站住了脚。 她只知道照微昨夜一夜未归,却不知她究竟出宫去见了谁、做了什么,此刻下意识为照微打掩护道:“太后娘娘昨夜受了点寒,今晨醒后有些头疼,此刻正在午睡,说要多睡一个时辰,丞相若无要紧事,不必守在这儿枯等着。” 祁令瞻闻言似笑非笑,“她昨夜受了寒?” 锦春点头,“许是窗户没关牢。” “知道了。”祁令瞻瞥了她一眼,“女官自去忙,我在朵殿候着。” 他看着锦春走远,心中有些不豫。 锦春分明知道照微昨夜不在宫中,见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替照微撒谎,说明在锦春心里,照微出宫是去和别的男人私会。无论是她自己猜错了人,还是照微在她面前说了别人的名字,都让他心里不太舒坦。 他没往朵殿去,托她近身不爱留人服侍的福,叫他一路毫无阻拦地寻到了寝宫里。 昨夜还叫嚣着不服气的姑娘此刻睡得正香,金丝帐边的流苏被风吹着挠动她脚心,她蹙眉踢了踢,却将盖在身上的薄毯踢下去,露出藕粉色的中衣,交领处春光隐现,脂玉上遍生红痕。 祁令瞻垂下眼,将毯子拾起,正欲给她盖回去,却听见她含混骂了一声“混账东西”。 他的手一僵,将毯子抛到了一旁,好整以暇地坐在榻边看着她,想听听她梦里还能骂他什么。 照微没有再骂,无意识地抬手给自己揉腰,祁令瞻见此不由得轻笑:“不是说腰不酸腿不疼么?骨头硬不硬不知道,嘴倒是挺硬。” 他伸手覆在她腰上,帮她揉按酸痛的地方,见她眉心渐渐舒展,嘴里含混不清的呓语听起来也像撒娇的喘/息,情不自禁俯身下去,沿着她的眉心,一路轻吻至嘴唇,缓缓贴合。 绯袍玉带半隐在帐中,引人无限暧昧的遐思。 突然听见一声瓷器的碎响,祁令瞻自帐中抬身,照微也被惊醒。 看清他的脸,锦春脸色唰然一白,忙跪地俯下身去,慌乱地捡拾碎裂的瓷器。 一双乌履缓缓迈到她面前,锦春捧着碎瓷片,声音抖得几乎字不成句:“奴婢是忘了取东西……奴婢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奴婢这就走。” “等等。” 祁令瞻叫住她,却又半晌不说话,将锦春吓得够呛,直到照微在帐中轻咳了两声,方声音温和地说道:“去给你们娘娘取些缓解腰痛的艾草来热敷一下。” 锦春低低应了声是,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祁令瞻折身回帐中,继续适才被打断的吻,因她醒了而更肆无忌惮,照微懒洋洋回应了他一会儿,偏过脸将他推开。 调侃他道:“你如今真是一点体面都不顾,看把锦春吓成什么样子了,等你走了,她在我面前可有的絮叨。” 祁令瞻抬目道:“你对平彦不也如此么?” 照微说:“我那是躲不过去。” 祁令瞻道:“我这是吃醋。”
第87章 照微打着哈欠下榻, 披衣走到茶室。此处无人,祁令瞻的手又娇贵,她只好亲自泡茶, 懒得烫壶也懒得温杯,只敷衍地将沸水冲进茶壶中,随意晃了晃, 待茶叶泡开后倒出两盏,往祁令瞻面前一搁,请他饮茶。 上好的龙凤团茶, 实在是有些糟蹋。 祁令瞻倒也不介怀,捧起茶盏后先闻香再刮沫,然后倾少许茶汤入口, 含在舌尖慢慢咽下, 中规中矩地细品。 见她长发披散, 一副梦游未醒的样子,淡淡失笑道:“原来昨夜让你累成了这个样子,早知我便不来打搅了。” 照微见不得他得意,睁开眼道:“胡说!区区小事, 怎么可能累到我?分明是你自己累得不行, 又死要面子。” “或许吧。”祁令瞻眉眼含笑,“我累到睡着了都喊腰疼。” “幼稚。”照微轻哼,转而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如此困倦,乃是因为上午接见了三司使, 商量改税的事。本宫日理万机,自然耗费心神, 尔等尸位素餐,当然精神十足。” 祁令瞻正是为此事来的, 问她:“你们商量出什么结果了么?” 照微又打了个哈欠,忙灌了半盏茶水提神。 她说:“周慎的意思是,人丁税日渐误国,一是因为征税的官员下贪上腐,二是因为民间避税的风气盛行,大周皇亲国戚与庵观寺庙不交人丁税,许多人便寄名在权贵家为奴,或者求寺庙的度牒充作和尚,向他们交人丁税一半的钱,就能逃过人丁税。可是他们逃得掉,有人逃不掉,人丁税摊派在那些逃不掉的人头上,只会更重。” 祁令瞻点点头,“看来他很清楚原因。” 周慎被祁令瞻拎着乌纱帽骂了一通,不敢再拿那些明哲保身的浑话来糊弄太后,委婉将人丁税乱象背后的原因道出,倒是与蔡舒明向祁令瞻陈述的一样。 “光清楚原因有什么用?”照微说:“我叫他拿出解决办法来,他支吾半天,说了些要清明吏治、告诫税官上下不要贪腐的空话,得罪人的话,他是一句都不敢提。” “他没说要各州拿物税来补人丁税的亏空?” “试探了几句,被我驳回去了。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才不做这种蠢事。” “也没向你哭穷吗?” “他敢。” “他若是敢,你就着人把他扔到永京暗楼巷子里,让他看看什么才是真的穷。” 照微单是想想周慎在暗楼巷子滚一身马粪和泥水的样子便觉得好笑,眉眼弯弯道:“本宫才不得罪人,他若敢提,到时候哥哥去扔。” 祁令瞻抬眼望向她,黑眸中泛起柔润的光泽,“叫我替你出气得罪人,我能得什么好处?” “这是懿旨……”照微话说一半又掩唇打了个哈欠,眼中生出两汪泪意,鼻尖也红红的,困倦得有几分可怜。 祁令瞻心中一软,叹了口气,“我不搅扰你了,你再去睡会儿。” 照微摇头,“已经和阿遂说好了,酉时要教他玩弹弓……眼下什么时辰?” 祁令瞻瞥了一眼滴漏,“申时中。” “只有半个时辰,不睡了。” 祁令瞻向她伸出手,“过来,我给你按按穴位,也有舒缓疲劳的效果。” 茶案两侧皆是能容人躺卧的长榻,照微恹恹走过去,祁令瞻揽着她的腰,叫她侧枕在他腿上。 青丝如席铺满怀,照微抬眼便能望见他清晰的下颌线,凌厉流畅,向下是轮廓分明的喉结,锁骨周全地隐在衣领中,只能望见远山般的轮廓。 他这个人,寻常见了只觉得朗润如月、清寂如雪,若非他脸上的神情常是谨肃冷淡,简直美得难辨性别,在那些隐秘的梦境里,说是秾艳无双也不为过。 然而此时卧在他怀中,细细观赏他的轮廓、喉结、锁骨,突然发觉他作为男人的特征十分明显,平常隐藏在君子如玉的皮囊下,此刻离得近了,一寸寸端详,便觉得危险又迷人。 这样一个人,照微想,若非是与她相伴十数年的兄长,她是绝不敢倚信,乃至倾心的。 思及此,她仰面朝他笑道:“本宫可真是艳福不浅。” 承受着她露骨的打量已让祁令瞻心中难以定神,听了这句话,长指稍稍用力压在她唇上,垂目睨着她道:“记吃不记打,这会儿又不困了是不是?” “怎么?你威胁我?白日宣淫,也不怕被人瞧见。” “你宫里的人,自然有你管教,她们若是嘴不严,那是你失教失察。” 祁令瞻抬手掠过她的睫毛,迫使她闭上眼,“何况我又没说什么,怎么就着急给我定白日宣淫的重罪。” 照微见不得他装相,翻了个身,向他怀里躺着。她的脸埋在他腹间,隔着单薄的春衫,突然使了个坏,便听得头顶传来一声重重的倒吸冷气的声音,祁令瞻捏着她的后颈将她从怀里拽出来,见她一脸奚落的笑,不由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祁照微!” 照微见他眉心蹙起,似真有些急了,从他怀里跳起来,木屐也不穿就往外跑,只留下几声无情的嘲笑和一阵缠绕不散的余香。 祁令瞻深吸了几口气,拾起桌上的茶盏,灌了两口冷茶,迫使自己冷静。 心道,怎么不困死她? 这样一闹,正事反而没说明白,隔天祁令瞻上了道折子,将他对人丁税改制的看法具陈给照微。 “物税不可加,军资不能减,唯有清豪强之隐丁、削庵庙之冗僧,兼以彻查贪腐,方能根治其患。此事难不在出策,难在施行,周慎非果决之人,请更易贞昂之士。” 照微看了折子有些犯难,选来主持改税的人,既要忠心耿耿,能为她所用,又要不惮强御,能抵得住皇亲国戚、寺庙教众反对的压力,还要精明能干,把改税查贪、安抚民心的事安排好。 哪有这么多的能人,总不能让祁令瞻堂堂丞相,亲自跑去各州查税吧? 照微一边思索此事一边随手投壶,直到木箭“哐啷”一声中鹄,她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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