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四月底,距计划劫生辰礼的日子只有几天时间,祁令瞻借口政务繁忙,一连三天没有去福宁宫请见,为了避开跟照微见面,甚至连武炎帝的经筵课都请翰林学士代往。 照微心中颇为不豫,对着他递上来的请罪折子冷嗤道:“又不来见我,又不让我见杜思逐,指不定在心里憋什么坏主意呢,回回都是这样。” 要么是怕牵连她,要么是怕她搅事。 照微想了又想,决定再忍他两天,两天之后,他若再不给个交代,她可就要找上门了。 时间转眼到了五月初二这一天。 准备劫生辰礼的几位武将带着亲信随从扮成商客,根据杨存打探来的消息悄悄前往紫竹林。 杜思逐的眼皮跳了一路,心里无来由地发闷,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劲,可是众人架着他,叫他没有细细斟酌的余地。 等在紫竹林的时候,杜思逐再次叮嘱众人:“虽说是个‘劫’字,但咱们毕竟不是真的匪寇,刀剑只是用来吓唬人的,绝对不可伤人,否则将来被打成谋反,纵是太后娘娘也保不住咱们,明白吗?” 众人皆点头说明白。 约莫巳时中的时候,远远见一队人马朝紫竹林行来,为首的是辆马车,后面的木车上押着许多箱子,押车的人并不多,远远瞧着各个懒散,不像是朝廷的精卫,倒像是随便拉来充数的懒汉。 杜思逐眉头紧皱:“有问题,大家先别轻举妄动——” 一言未落,身旁有人骤然高喊了一声:“兄弟们杀——” 杨存未听指挥,突然拔刀冲出了紫竹林,他带来的亲信,以及几个不明所以的武将也跟着冲了出去,匪气腾腾地拦住了押送生辰礼的车队。 为首的马车缓缓勒停,一行人皆漠然地看着他们。 除杨存与杜思逐外,一路被煽动的几个武将也渐渐觉出了不对劲,他们面面相觑,正犹豫着是否要按计划挥刀上前时,杜思逐出面阻止了他们。 “都住手!” 他怕事情再次失去控制,不得已从紫竹林中现身,紧紧凝视着那辆寂静无声的马车,上前一步问道:“不知车里是哪位大人?这价值一百万两的生辰礼是挪用军饷所得,我等今日拦车,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大人下车一叙。” 驭车的车夫漠然不动,众人都紧紧盯着那车帘,见一只覆着鸦色手衣的手从中探出,缓缓将毡帘挑开,露出一张清风朗月般温润的面容。 杜思逐瞳孔微缩:“是你!” 祁令瞻手握一柄雀骨羽扇,眼中笑意不达眼底,淡声道:“好威风啊,杜指挥使。”
第89章 杜思逐一向痛恨文官之间尔虞我诈的阴谋, 他没想到忠武将军杨存也会是这种人。 等他理清前因后果,想明白杨存是受了祁令瞻的指使来撺掇他劫生辰礼的时候,祁令瞻已经将他逮了个正着, 恐怕连参他的折子都早已差人拟好了。 杜思逐心头一阵森寒。 他对祁令瞻说:“为了将我排挤出京,以阴毒的罪名构陷我,你竟不惜将一百万两军饷拱手送予北金人?我不信太后娘娘知晓真相后还能容忍你, 包庇你!” 祁令瞻端坐马车中,日头斜斜照进,沿着他的下颌镀了一层浅浅的柔光。 他手里的雀骨羽扇朝杜思逐招了招, “你过来,我给你指一条生路。” 杜思逐站在原地怒视他。 祁令瞻嘴角轻轻牵起,“这就怕我了?” 怕? 暗箭伤人的鬼蜮之徒只会叫人恶心, 何谈一个“怕”字。 杜思逐抬腿走上前, 一步跨上马车, 冷漠地垂视着祁令瞻,“丞相大人有话请讲。” 祁令瞻秀目微阖,目光落在杜思逐腰间剑柄上,缓声开口道:“劫生辰礼, 若是论罪从严, 夷三族也不为过,太后娘娘能保住你一个,保不住他们全部。你若顾念同袍之谊,就按我说的去做。” 杜思逐冷嗤, “原来丞相的本事竟在太后之上。” “我能设计陷你,自然有法子保你, 否则如何与你谈条件?” “说吧,你想支使我做什么?” 祁令瞻手中羽扇朝后一指, 声音微微压低,“今日押生辰礼的人里,有几个北金细作,你要当着他们的面将木车上的东西劫走,否则我不好向天弥可汗交代。” 杜思逐问:“劫走之后呢?” 祁令瞻声音淡淡:“归你们了。” “什么?!”杜思逐眉头紧皱,“那岂不是坐实了劫生辰礼的罪名?我看你就是想诓我们上套!” “按我说的做,之后我仍有交代。” 见他一脸警惕和质疑的表情,祁令瞻抬目轻笑道:“我以自己的性命、以对太后的忠心向你起誓,若我此番仍是为害你,便叫我孤家寡人、众叛亲离,乃至死无葬身之地。” 这誓言着实有些狠毒,杜思逐心中微震,“你……” 他回头看了一眼正手持刀剑、一脸茫然的武将同袍。他们在朝中受了这么多年委屈,好不容易盼到明熹太后执政重用武将,若是尚未试剑于沙场便枉死于囹圄,实在是令人扼腕。 祁令瞻的话,不信则死,信了,最多也是个死。他若真敢为了骗自己不惜发此毒誓,那他死后化作厉鬼也要来找他索命。 思及此,杜思逐缓缓攥紧腰间佩剑,朝劫道的武将们做了一个行动的手势。 那些人一拥而上,控制住了押车的士兵,随行的亲信将木车上的箱子往外搬,整整二十个大木箱,全部移转到他们藏在紫竹林的车上,远远只见尘烟飞起,车辙向山林小路曼延而去,直至被荒草埋没,再难寻到踪迹。 杜思逐转过头来问祁令瞻:“现在我们能走了么?” “还有一点小事。” 祁令瞻将羽扇随意抛开,左手突然拔出杜思逐的佩剑,剑身的青光晃过杜思逐的眼睛,他下意识一眯,却见祁令瞻折回剑尖对准自己,猛得往右肩一刺。 杜思逐惊声道:“你干什么?你这是想陷害我!” 祁令瞻按剑轻笑一声,“我帮了你这么大忙,不许我谋点好处么?” 血迹很快洇透青白色的鹤氅,祁令瞻蹙紧眉心,将剑拔出扔回给他。 对杜思逐道:“带着你的人,赶快滚。” 杜思逐骂了他一句阴险小人,脸色阴沉地拾起佩剑跳下车,招呼善后的同伙,“咱们走!” 他们原定在山中会合后,再将劫来的白银运往荆湖军营,朝廷若有罪责,众人一起承担。可是杜思逐赶过去时,却见他们蹲坐溪边,个个垂头丧气,口中骂声喋喋不休。 “怎么了这是?”杜思逐走上前问。 有人朝车上的木箱一指,“你自己去看看吧。” 杜思逐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打开其中一个箱子,发现里面装的不是银锭,而是一箱石头。他心中一愣,又飞快将剩下的箱子挨个检查了一遍,竟然一两银子都没有,尽是一些碎石块。 怪不得祁令瞻那么大方地说都归他了…… 杜思逐气得一脚踹翻了箱子,“这个阴险小人!” 生辰礼被劫、祁令瞻受伤的消息迅速传开,最先得知此事的是照微,她微服去永平侯府寻他时扑了个空,正要掉头回宫,却撞上了平彦扶着身负肩伤的祁令瞻从马车上下来。 血迹从右肩漫开,几乎染红了右半边身体,潦草地用衣带包扎住,红白相衬,愈发触目惊心。 他本已伤得面目苍白,撞见照微,眉头蹙起,也不知是犯疼还是犯愁,声音轻颤:“你怎么……又出宫了……” 照微又急又怒,一面喊着找大夫,一面上前去搀他,质问平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传本宫神骁卫,速速将行凶之人拿下!” 祁令瞻已没有疾声阻拦她的力气,抬起左手捏了捏她的手腕,低声道:“别声张,我没事,进去再说。” 府中的大夫很快赶来,顾不得擦额上的汗,仔细查看祁令瞻的伤势后回禀道:“伤口不算深,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失血有点多,瞧着吓人。” 照微说:“劳你先给他止血,等会宫中有御医过来。” 正躺在榻上的祁令瞻闻言转过头来,说道:“区区小伤,不必请杨叙时。” “这是小伤吗?我都快被你吓死了!”照微没好气地说道:“你躺好了,别乱动!” 祁令瞻只好阖目休憩,飞快在心里盘算着等会要怎么解释。 半个时辰后,杨叙时带着医侍从宫里风风火火赶来,进门见祁令瞻还活着,先是松了口气,马上又开始絮叨他。 “祁兄莫非是九尾狐转世,这命硬的很,寻常人早就折腾死了,你如今倒还有口气儿在。我上旬刚夸过你手伤保养得不错,以为你改邪归正学会惜命了,没想到歇不过一口气,你又能作了妖,这谁伤的你,怎么不一剑把你捅死,也省得我三天两头就得为你跑一趟?” 连珠炮似的声音在祁令瞻脑袋里嗡嗡作响,他几番想打断皆无果,“杨兄,你先听我说……” 杨叙时才不听,上手撩开衣服检查他的伤口,瞧着瞧着忽然眉头一皱:“这伤口有问题啊。” 照微正走进来,闻言心中一紧:“莫非伤得惊险?” “那倒不是。” 杨叙时意味深长地瞥了祁令瞻一眼,无视他摇头的请求,将真相捅到了照微面前。 “看这伤口大小、方向、深浅,应当不是受人所害,而是他自己伤的。” 照微怀疑自己听岔了,“你说什么?” 杨叙时又重复了一遍,“臣说丞相大人这是在搭台子自己唱戏呢。” 祁令瞻:“……” 果然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大。 照微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她薄唇紧抿,狠狠剜了祁令瞻一眼,转身走出屋子,将平彦提到面前审问。 平彦今天给祁令瞻做车夫,狠狠提心吊胆了一回,见照微摆出太后的架势,哪里还敢隐瞒,遂将祁令瞻这几日如何安排计划、今日如何与杜思逐相遇、如何拔剑自伤,一五一十地讲给照微听。 他那点小动作,马车后面押车的士兵们没看见,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照微听罢,不阴不阳地嗤了一句:“可真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屋子里,杨叙时重新给祁令瞻止了血,用针线缝合伤口后,洒上消炎止痛的药粉,然后用白纱布在他肩头裹了两圈,转身去写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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